第3章

 

楚晴還的那本書墊在我的身下，我仿佛還能聞到，上面的淡香。

溫柔、堅定、有力量且知進退，永遠不會讓人反感。

 

這就是楚晴。

 

我喜歡宋聿，也幻想過無數次表白，所以在心落下那一瞬間，我也能想到楚晴有多難過。

 

感情這種事情，一旦有一個人忍不住捅破窗戶紙，現下的局面，注定不能長久。

 

回到家之後，我看著宋聿點進楚晴的名片，手指在刪除聯系人上停了很久。

 

我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手機。

 

「你又要給誰打電話？」

 

Advertisement

宋聿抓住我的爪子，防止我再次誤觸。

 

「你為什麼要拒絕楚晴，你不是喜歡她嗎？」

 

我叫了好長一串，才反應過來宋聿聽不懂，他禁錮著我的手，眨眼之間，似乎下定決心。

 

刪除界面隻轉了一秒，楚晴的頭像就從聊天界面消失了。

 

這個舉動看似絕情，卻又很符合宋聿的性格。

 

他從來界限分明，寧願不近人情，也不會讓人有所遐想。

 

所以——我是不是該慶幸我沒有莽撞表白，甚至以小狗的形態得到了他的喜歡？

 

可這樣的局面，又能持續多久呢？

 

小狗大約是不太能控制情緒的，想著想著，我就不爭氣地開始萎靡起來。

 

甚至宋聿給我倒梳毛、對著我的爪子捏來捏去我也沒心情反抗，隻睜著一雙眼，哀怨地看著他。

 

「怎麼了？」

 

宋聿很快發現我不對，開始給我順毛。

 

我又咬了他一口。

 

宋聿任由我咬著，淺色的瞳認真看了我許久，輕聲開了口。

 

「你好像初霽。」

 

14

 

畢業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從宋聿口中聽見我的名字。

 

高考結束後，我很想給他發信息，但一直苦於沒有話題，消息打打刪刪，最終還是什麼都沒發出去。

 

我以為我們就此要斷了聯系，誰知佛下幾句，我竟真的成了狗。

 

因為這短短五個字，我一夜都沒能睡著。

 

聽著宋聿的呼吸變得平穩，我跳下床，走到了客廳。

 

宋聿怕我晚上要上廁所，客廳小燈是徹夜開著的，我走到鏡子前，左轉轉右轉轉。

 

當初水坑裡倒映的灰撲撲小狗，洗完後也是灰撲撲的。

 

並不規整的毛色，看起來憨頭憨腦，唯有一雙眼睛，黑亮澄澈。

 

這是一隻中華田園犬，出生不久就被遺棄，為了一口吃的，整日在垃圾堆裡轉悠。

 

在被宋聿撿回來之前，我親耳聽見人們對它的嘲笑與懼怕。

 

流浪狗，在大多數人眼裡，就是骯髒、瘋狂、攜帶病毒的。

 

但宋聿卻把我帶回了家。

 

我在鏡子前照了好一會兒，也看不出到底是哪裡暴露了我是初霽。

 

想到之前手機裡宋聿的微信置頂，似乎有什麼東西，漸漸明晰，卻因為沒有確切證明，而不敢輕易斷定。

 

小狗的精力旺盛，但需要更長的時間休息。

 

我照著照著，就在鏡子前睡著了，迷迷糊糊間，我聽到了宋聿和兩道陌生的人聲。

 

一雙手輕柔地把我攏了起來，鼻尖闖入的陌生氣味頓時被熟悉的溫暖覆蓋。

 

「我的小狗在睡覺。」

 

我聽到宋聿輕聲說。

 

15

 

宋聿的家人回來了。

 

因為前一天直到白天才睡著，我這一睡就是到了下午，暈頭晃腦走出臥室時，客廳就多了兩個陌生人。

 

「呀，小聿的小狗睡醒了。」

 

沙發上的女人一看見我，臉上就露出了笑，踩著拖鞋過來把我抱住了。

 

宋聿媽媽身上的香味很淡，也十分讓小狗安心，我窩在她懷裡，被她一下下摸著腦袋。

 

「你快，去把那個狗糧挪過來，還有零食，小聿說在電視櫃的第二個抽屜裡。」

 

廚房裡的宋爸探出頭來，「馬上馬上。」

 

他擦了擦手，趕緊拿來好幾大包零食，我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段時間下來，我已經習慣了吃狗糧，但隨著宋聿養寵技術的精進，他對我的食量也有嚴格把控。

 

零食狗糧哐哐買，可每次吃的時候，是不準多吃的。

 

除了有時候我生他的氣，他為了討好我，會給點甜頭除外。

 

宋媽宋爸顯然不懂這些，各種零食換著給我吃，等宋聿回到家時，我已經肚子圓滾，躺在宋媽懷裡享受揉肚子服務。

 

「伯母。」

 

宋聿看著滿桌子的零食，又看了看我，「小狗一次不能吃那麼多。」

 

伯母？那廚房裡的是伯父？

 

我腦子停了一瞬，迄今為止，我似乎沒有看到過宋聿的父母。

 

「小孩子嘛，多吃一點點沒事的，下次就知道了。」

 

伯母對我愛不釋手，從出房門到現在，我就沒有離開過她的懷裡。

 

「對了，天晴下午睡那麼久，晚上還能睡嗎？會不會直叫喚？」

 

「能，天晴喜歡睡覺，晚上也很乖。」

 

伯母一聽，笑得合不攏嘴，「那就好，那晚上天晴到我屋裡來睡。」

 

「這小東西，可愛得緊。」

 

我看伯母喜歡我，也抓緊獻殷勤，抱著她的手指就要舔。

 

「可能不行。」

 

宋聿看著我，沉默了一下。

 

「天晴認床，睡著了做夢……還會跳起來咬人。」

 

……不是，我什麼時候做夢跳起來咬人過？

 

如此汙蔑，我自然不能忍，對著宋聿就叫了幾聲。

 

「伯母你看，它其實很兇的，晚上，還是放在我房裡吧。」

 

16

 

幾天相處下來，我發現，宋聿的家庭有些不一樣。

 

伯父伯母都是很好的人，他們愛宋聿，也愛屋及烏喜歡我，宋聿在他們面前展露的和學校也不太一樣，比之前更有煙火和人情氣息。

 

但似乎還是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想了好幾天，我才想明白。

 

盡管宋聿表現得很放松，可他和伯父伯母間，還是有一層看不見的隔膜。

 

透明的、不忍戳破的、隱忍克制的。

 

宋聿給我買了新的玩具，是一隻太陽棉娃娃，還有一個新狗窩。

 

我長大了一點，之前的窩有些小了，伯母幫忙在旁邊拆快遞，她手停了好幾次，看著宋聿，欲言又止。

 

終於，她還是開了口。

 

「小聿。」

 

「伯母覺得，再讓醫生來看一次比較好。」

 

伯母嘆了一口氣，眼裡有心疼和不忍，「這麼多年了，我本不想再提起，可人總要過那關的。」

 

「我和伯伯都不希望，你永遠停在那了。」

 

宋聿替我理棉娃娃的手也停了下來，他垂著頭，發梢蓋住眼睛，看不太清楚情緒。

 

莫名的，我覺得氣氛有些沉重。

 

我走過去，用頭蹭宋聿的手指，咬著棉娃娃在他身旁轉了一圈。

 

「好。」

 

良久，宋聿摸了摸我的頭，隻吐出一個字。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宋聿。

 

他沒坐在書桌前的亮光中，而是整個人在陰影下，動作緩慢，像是陷入泥沼，難以掙脫。

 

從這樣的壓抑靜默中，我意識到了什麼。

 

「宋聿，我在這兒呢。」

 

我叫了兩聲，在房裡跑了兩圈，故意撞翻了放水的碗。

 

「天晴，過來。」

 

宋聿終於抬起頭，走出那片陰暗的角落，去收拾我造成的一片狼藉。

 

趁著他弓身擦地，我從客廳咬來了太陽。

 

然後把它，驕傲地放在了宋聿身邊。

 

17

 

第二天醫生就來了，伯母把我抱出了臥室，讓宋聿單獨和醫生談談。

 

伯母的手一如既往地輕輕梳著我的頭，但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不安。

 

我和宋聿相處三年，接觸雖然不算太多，但自認為對他有些了解。

 

我以為他是個天生就少言寡語的人，這樣的人看起來也很酷，卻完全沒有想到，他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需要心理幹預才能正常生活。

 

伯母一手摟著我，一手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相冊。

 

她似乎有很多話想找人說，但找誰都不適合，於是把我當成了一個傾訴對象。

 

畢竟雖然小狗不會說話，但小狗會愛人。

 

「小天晴，你看看這是誰啊？」

 

伯母的語氣有些發顫，卻還是哄小朋友一樣，一張一張給我看上面的照片。

 

一家三口，都在微笑著，中間的小孩笑得特別開心。

 

「這是小聿十歲的時候，長得也很俊是吧？」

 

「小天晴這麼聰明，肯定一眼就能記住。」

 

從我認識宋聿起，就沒有見過他像照片上笑得這麼開心。

 

伯母一邊講著，一邊拿我的爪子去摸宋聿的臉。

 

再往後翻，宋聿的笑臉慢慢沒有了，他的身邊，也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忽然，有幾滴透明的水落下來，我感到身後顫動幾下，伯母的聲音也變得哽咽。

 

「小天晴，這個臭著臉的小子，也是小聿。」

 

「我好恨啊，這世上為什麼要有酒駕，為什麼S去的是無辜的人，為什麼加害者能沒有一點愧疚，因為賠償款就對留下的小孩惡言相向。」

 

眼淚一滴滴落在相冊上，宋聿的臉變得有些模糊。

 

我心中一陣酸澀，喉頭似乎被哽住了，隔著七八年光陰見到之前的宋聿，想要哭，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你們就是獅子大開口！什麼為了孩子，你們這是敲詐！」

 

「人都已經S了，說這麼多有什麼用？這還不夠嗎？我們已經傾盡所有了！」

 

「我們也有孩子，不要逼我們走絕路。」

 

宋聿父母因為對方酒駕雙雙身亡，伯父伯母連夜趕回來處理事情，她們除了要求懲罰，也希望給宋聿爭取物質補償。

 

但人渣不滿這些要求，在法院判決賠償款後，他對著十來歲的孩子，說出了自認為最惡毒的詛咒。

 

「你所在乎親近的人，都會一個個離你而去，你等著吧。」

 

我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宋聿，有多絕望。

 

尚沒有任何能力改變現狀的孩童，在惡人脫口而出的一句混賬話下，隱忍掙扎了數年，也沒能突破心裡那層桎梏。

 

伯母合上相冊，看著我顫動的爪子，低聲安撫我。

 

「沒事了，小天晴。」

 

「小聿能養你，我們都很開心，他願意接受親近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謝謝你，陪在他的身邊。」

 

18

 

心理醫生和宋聿在書房足足待了三個小時。

 

醫生出來的時候，伯母已經平復好了情緒，她們二人還需要交流，我從溫暖的懷裡跳了下來，去書房門前等宋聿。

 

書房的門是虛掩著的，從縫隙裡，我能看見宋聿看著窗外。

 

他像在思考什麼，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

 

大概是剛回憶過去，宋聿雖然平靜，面上還是殘留著悲傷的神色。

 

我沒進去打擾他，想等他平復完，他看到我，表情柔和了一些。

 

「天晴。」

 

聽到這一聲，我飛奔著跑了過去，被他彎身一把撈起。

 

「你怎麼了？」

 

宋聿看到我的眼睛，溫聲問我。

 

聽伯母說起過去的事時，小狗沒能憋住眼淚，也哭紅了眼睛。

 

但我沒來得及顧及，我想等宋聿出來時，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宋聿第一眼看到我了，也看到了我眼下兩道烏黑的淚痕，他還在傷心，但先問小狗為什麼傷心。

 

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真的特別值得讓人喜歡。

 

特別特別，值得喜歡。

 

醫生走後，宋聿又跟伯母談了很久。

 

我在臥室等他，他剛洗完澡回來，身上還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氣。

 

桌上有一個蓋得特別嚴實的盒子，是宋聿去下午就拿了出來的，端端正正擺在中心，我咬了幾次，都沒咬開。

 

「天晴，不準拆家。」

 

宋聿一手隔開我的牙，另一隻手摁在了盒子的邊角上。

 

今天下午，他也是這樣，在盒子前站了許久，想要打開很多次，卻始終沒有動手。

 

我直覺裡面的東西對他來說很重要，如果宋聿打開它，就能和過去的自己和解。

 

我想要幫他掙脫那個桎梏，想要他能想他所想愛他所愛，哪怕那個人不是我。

 

「宋聿，打開它。」

 

我朝他嗚嗚叫了幾聲，他看著我，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天晴也想看嗎？」

 

宋聿摟著我坐下，指節挑動，終於翻開那重若千鈞的蓋子。

 

隻一眼，我渾身就開始僵硬。

 

因為裡面好幾樣東西，都有關於我。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