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寫有我名字的一個很厚實的本子。

 

初霽。

這兩個字我看過寫過說過無數遍，卻從來沒有想過，它會經由宋聿的手寫出來。

 

宋聿的字規整又帶有筆鋒，很特別，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翻開封面，裡面的內容，是我熟悉又陌生的。

 

熟悉的是這些都是宋聿給我解過的題目，陌生的是宋聿居然把它們用線圈本裝在一起，組成了一本，專門給我解題的書。

 

兩個月短暫的同桌生涯後，我靠著這些題目，每天能和宋聿說上一會話。

 

那些圖片我都存在了手機裡，專門建了一個相冊，學不下去的時候，就拿出來一遍又一遍的看。

 

蘇曉笑我單相思入魔，我也覺得自己魔怔，沒想到彼端的宋聿，竟和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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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題集翻到一半，宋聿的手停住了。

 

本子中間夾著一張粉色的同學錄，上面端端正正寫著，致初霽。

 

這張同學錄我認識，當初是我親手交給宋聿的。

 

人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多少會有些小心思，哪怕知道快要別離，也總想著再留下點什麼。

 

為了能得到宋聿一句簡短的祝福，我買了同學錄，分給班上所有人。

 

其中這張粉色是特殊的，我隻給了宋聿。

 

後來我收到了所有同學的祝福回復，卻獨獨沒有收到宋聿的。

 

我以為，這就是宋聿的回應，但我不知道，他在書桌前端坐良久，遲遲落不下筆。

 

最後隻寫下致初霽三個字，打算把少年心事，與以往痛苦，都塵封在盒子裡。

 

宋聿的指尖掠過同學錄，把解題集翻到最後一頁，良久，才重新合上。

 

他輕輕吐了一口氣，發現我耷拉著耳朵，又點了點我的頭。

 

解題集下壓著一件校服，疊得像豆腐塊一樣整齊。

 

抖落舒展開來的時候，左胸口那個位置的字跡，一下把我拉回到兩個月前。

 

在校服上寫名字也是很多人選擇留下回憶的方式，那時班級裡的校服是流通的，我手中都不知道換了多少支墨水筆，寫了多少名字。

 

我也湊了個熱鬧，把衣服傳來傳去，有一塊空白，想留給宋聿，但又不願失望。

 

繼同學錄之後，我似乎挫敗了一段時間，所以寧願校服上的位置空著，也沒傳給宋聿。

 

宋聿自然不會主動傳自己的衣服，我沒期望過這個，反倒是高陽，第一個讓我寫了名字。

 

當時高陽把校服扔過來，按在桌上，我也沒注意，就著那一塊就順手寫了。

 

沒想到那是宋聿的校服，他校服上隻有一個名字，初霽，剛好落在心口的位置。

 

我愣了半晌，終於回想起來，高陽知道宋聿給我取名天晴時，為什麼會說他在思人。

 

雨過天晴，是霽。

 

沒有別人，一直都是我。

 

20

 

三樣東西，在宋聿手裡摩挲許久。

 

我蜷在他懷裡，看著他拿起盒子裡一件又一件物品，有過去的全家福，有幾隻漂亮的玉镯，甚至還有一個有些老舊的煙灰缸。

 

宋聿每次抬手放下，都小心無比，我知道，他是在拾起珍重的過去。

 

我想陪著宋聿，可看著看著，眼皮就越來越沉重。

 

我努力睜大眼睛，但無濟於事，頭還是慢慢垂下，最後隻看見，宋聿輕輕起身，關掉了房裡的燈。

 

書桌前的暖光燈被打開，投下一小片，不足以影響我睡眠的光亮。

 

宋聿好像在寫什麼，可我實在太困了，什麼也看不清。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我幾乎是驚醒過來的。

 

睜開眼的第一瞬間，我反射性地去找宋聿，可身旁，卻是空蕩蕩的一片。

 

鵝黃的枕頭被套、頭頂淡綠的天花板，熟悉的書桌和半面牆的陶瓷娃娃……

 

這是我自己的房間。

 

「在不在家？初霽，聽到了趕緊出來給老娘開門！」

 

「有沒有人？」

 

蘇曉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隔著幾扇門傳到臥室，我腦子懵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要去開門。

 

「你還活著呢？」

 

看見我，蘇曉臉上的焦急頓時化為憤怒，她劈頭蓋臉一頓罵。

 

罵了足足五分鍾，她口渴得不行了，自己輕車熟路跑到廚房裡去拿果汁喝。

 

剛踏進廚房，蘇曉的咆哮聲又傳了過來。

 

「初霽！你是不是瘋了？」

 

「你拜個佛，失去自理能力了？」

 

拜佛這兩個字刺激到我的腦神經，我立刻奔過去，廚房裡一地狼藉。

 

爸媽半個月前就回鄉下老家了，走之前給我備了很多零食，我記得我第二天就被蘇曉拉走了，根本沒怎麼吃。

 

可此刻的冰箱幾乎都空了，很多包裝散落在地上，上面甚至有斑斑齒痕。

 

「電話不接消息也神神叨叨的，你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拿出手機，一看好幾十個未接電話，和蘇曉的聊天界面，更是可以用亂七八糟來形容。

 

我回復她的，有很多像是不小心碰到的字符，包括幾條簡短的語音，也是不成調的古怪發音。

 

有什麼東西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我突然福至心靈。

 

難道，這段時間，在我家的，是小狗的靈魂？

 

「我要見宋聿。」

 

蘇曉被我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打斷了思路，皺著眉道，「你是不是瘋了，你有什麼理由突然見他？」

 

「我有。」

 

「他撿到了我的小狗。」

 

21

 

從撥通電話到約見宋聿，我隻用了不到一分鍾。

 

蘇曉目瞪口呆，她覺得我精神出了問題，我要出門時，一把拽住了我。

 

「你什麼時候養了狗？還有——你打算這樣見宋聿？」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還是睡衣，因為很久沒換，襯口微微發黃。

 

對啊，小狗也是第一次做人。

 

我雖然做狗很不適應，但好歹有宋聿親手照顧，而小狗才來到人間不久，又被迫做了高難度的人，肯定還沒來得及學會換衣服。

 

蘇曉把我摁進浴室，看著我把自己拾掇得稍微能見人了，才準我出門。

 

因為整理形象，我足足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

 

整整一個小時，宋聿甚至沒有坐下，看見他時，他正抱著天晴，站在我指定的那個位置。

 

「我天，真說來就來啊？」

 

蘇曉驚嘆了一聲，看著宋聿懷裡灰不拉幾的小狗，她還是不太相信。

 

「這真是你的狗？」

 

話音剛落，小狗也看見了我，它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就汪汪往我懷裡撲。

 

「天晴！」

 

我快速把它接過來，摸它柔軟帶著沐浴露香氣的短毛，這種命運相觸交織的感覺很奇妙，接到它的那一瞬間，心裡竟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天晴？」

 

我抬起頭，才發現宋聿正在看著我。

 

「對啊，這是……」

 

說到一半，我才想起這個名字是宋聿取的，而他壓根還沒給我介紹。

 

對著那雙淺色的眼睛，我突然發覺編織謊言有一定的難度。

 

「好啊你初霽，養狗不告訴我就算了，還背著我偷偷戀愛是吧？」

 

蘇曉看我和天晴親熱得不行，認定我背著她養狗，她的視線在我和宋聿之間來回好幾遍，仿佛抓到奸情似的。

 

「你們在一起早說啊，害得我以為初霽單相思……」

 

我反手捂住蘇曉的嘴，宋聿看著我，眼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

 

雖然趁著一腔孤勇約見了宋聿，但其實見面後，我心裡已經亂成了麻花。

 

對宋聿，我確實有了很多了解，甚至知道我們兩情相悅，可這些都是以天晴的眼睛看見的，如今要提，怎麼也顯得突兀。

 

我需要時間思考，也需要試探宋聿的態度。

 

要捅破這層窗戶紙，抑或暫時維持現狀？

 

「初霽，天晴它，今天很不對勁。」

 

「它現在看見你很開心，回去也許能多吃點飯，但如果沒有，你可以打我電話，我有寵物醫生的聯系方式。」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撿到天晴，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辦。」

 

好在有了天晴，我不至於跟宋聿無話可說，我決定先帶天晴回家，讓丘比特之箭再飛一會兒。

 

「回頭再聯系，我會給你發很多天晴的視頻的。」

 

我拉著蘇曉就要走，天晴也乖乖待在我懷裡，剛轉過身，宋聿卻叫住了我。

 

「初霽。」

 

宋聿朝我伸出手，掌心有被折了一半的紙張。

 

是三個月前那張沒寫完的同學錄。

 

22

 

蘇曉生氣了。

 

但她第一反應是要帶我去看醫生。

 

我解釋了兩個小時，口水都說幹了，才勉強把她安撫下來，她半信半疑，要看宋聿給我的那張同學錄。

 

「再饒我一次，一周暢吃暢玩我請客。」

 

蘇曉：「我是那種人？」

 

「那套已經絕版的小說送你。」

 

蘇曉飛快接過，「好姐妹一生一起走，後續進展火速報告，不然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我還能有什麼事瞞著……」

 

蘇曉瞪了我一眼，我抱著天晴，閉上嘴，親自把這尊佛送到了小區樓下。

 

折騰一天已經很晚了，天晴精力不多，窩在我腿上就睡了過去。

 

宋聿那張同學錄，在被我拿回來的途中汗湿了好幾次，現在打開，字邊上有些墨暈。

 

【致初霽。】

 

小狗打起了鼾，我關掉屋裡的大燈，把同學錄挪到臺燈的小光影下。

 

【我撿到一隻很像你的小狗。】

 

下面是幾個小狗和人物的簡筆畫，人在左小狗在右，形成對比。

 

人上課犯困釣魚，小狗看貓和老鼠久了犯困釣魚。

 

人託腮眯著眼睛思考，小狗也撐著下巴，眼神迷離。

 

人笑著時的側臉……小狗笑著時的側臉，一組組相似度極高的小動作被放在一起，我突然明白，宋聿為什麼會說，

 

「你好像初霽。」

 

習慣是難以改變的，就算換了物種也一樣。

 

隻是我不知道，在什麼時間裡，宋聿已經這麼熟悉我。

 

甚至連這些微小的表情和習慣，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明明……一直以來，都是我在看他。

 

「到底是誰先告白的啊？我看宋聿也不對勁，之前怎麼老下雨能碰著他呢？他小子，是不是早對你有意思。」

 

蘇曉耐不住，又發來微信八卦，她這話反倒點醒了我。

 

都說當局者迷，之前我都把自己放在暗戀者的位置，反而因此忽略了很多東西。

 

比如不管多少題目，宋聿都會仔細回復，從無遺漏。

 

比如看試卷時，我這邊總是版面多一些，他微微傾過身，我們的影子會偶爾交疊。

 

我看著影子失神，從沒有注意他在看什麼。

 

再比如，每一次下雨沒帶傘，在下面等雨停時，總能碰見宋聿。

 

我和蘇曉會得到他的傘，來不及說謝謝，他就已經在雨中。

 

我將這一切都歸於巧合, 歸於宋聿本身是個很好的人, 也為這些小細節多次怦然心動, 可從來沒想過，

 

根本沒有巧合, 每一次無意的遇見, 都是另一個人的蓄謀已久。

 

我要見宋聿。

 

去他爹的維持現狀，我等不了了。

 

23

 

因為看了宋聿的同學錄, 我失眠了一晚上, 凌晨的時候給宋聿發了消息約見面, 當要出門的時候, 內心又開始忐忑不安。

 

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說的就是我本人。

 

天晴昨天睡得很好，吃得也很多, 看我站在鏡子前不動, 它就在我腳邊轉圈圈。

 

像是催促我出門。

 

「小狗真好啊，可以隨意親近人，小狗什麼都不怕。」

 

天晴歪著頭聽我說話, 烏溜的眼睛轉了一圈, 好像真的聽懂了似的。

 

「汪汪汪汪汪。」

 

好吧……語言方面, 我顯然沒有小狗那麼有天賦。

 

這次我約的是公園, 上次我被黑虎蹂躪的那個地方。

 

遠遠地, 我就看見了宋聿, 他比起周圍其他人, 實在太過顯眼。

 

炎熱的七月，T 恤短褲橫行的季節, 他一個人穿著秋季的長袖校服, 顯得格格不入。

 

可我隻看一眼, 就再難挪動腳步。

 

因為那件校服正心口處, 是我的名字。

 

昨夜翻來覆去胡思亂想的時候, 我一直在糾結, 宋聿到底有沒有走出過去，他到底願不願意, 邁出新的一步。

 

同學錄雖然讓我精神興奮到了極點，但冷靜下來之後, 我覺得, 我不能武斷地去猜測宋聿，所以臨見面時，我仍十分忐忑。

 

我沒有打算橫衝直撞表露心跡, 而是做了另一個決定。

 

如果宋聿想通了，我要勇敢一些。

 

如果宋聿沒想通，那我就陪他勇敢。

 

但現在這件與季節格格不入卻被穿在身上的衣服, 給了我答案。

 

我好像看見，黑暗中踽踽獨行的少年，終於戰勝恐懼, 掙脫詛咒, 去找他的星辰與日光。

 

我很高興能見到這樣的宋聿。

 

他值得擁有現在的一切，我希望他的以後，都光明燦爛, 就算冰霜覆路，也能斬道前行。

 

當然，我也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