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楚群挽著他的皇後舉行登基大典的時候,我正在後宮裡煮茶。
盛大的宮樂和山呼海嘯的萬歲聲被隔絕在門外,臺案上紅泥爐火茲茲跳躍,香氣從汩汩沸開的茶湯裡散發出來,溢滿了整個寢宮。
我曾為他煮酒七年,他笑稱我煮的酒就是得勝酒,隻要他喝了,每一仗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後來,他從一個商賈紈绔變成了今日的皇帝,我卻發現……
我不想煮酒了。
酒可醉人,茶能醒人,酒不如茶。
我端起杯子,熱茶入喉,連我心裡最後一絲漣漪都靜了下去。
門開了,楚群走了進來,他腳步有些踉跄,宮宴想必喝了不少酒,見我沒有起身,他輕咳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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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依,朕……我宮宴結束就來你這了。」
楚群語調裡的討好和那一身龍袍格格不入,曾經的他可從沒有過半分軟語,永遠地S伐果斷,桀骜不遜。
哪怕是對我這個枕邊人,他也向來是高高在上的,像是天選皇命血液裡就流淌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曾經我沉溺在他的魅力裡不可自拔。他一顰一笑,我甘之如飴,他一言一行,我都奉為圭臬。
可現在,我寧願他走入坤安宮陪著他那美若天仙的皇後,免得在這耽擱我品茶賞景。
「天色已晚,皇上還是回宮早點休息。」
他正屈膝要坐的動作明顯僵了一下,臉上的不悅一閃而逝,終究還是坐了下來。
「你是我的妻!」
沉默半天,他憋出了一句話,嘴角都是發顫的。
我已經拒絕他三個月留宿了,他極好面子,絕說不出主動留下的,『你是我的妻』這應該是他極限了。
可我卻覺得好笑,你的妻?那坤安宮的新人莫不是個擺設?
我實在沒心思和他較量,索性點點頭,站起身就走,卻被他一把拉住。
他力氣極大,我皺眉迎上他凌厲的目光,淡淡開口:「皇上若是想在我這睡,我去吩咐人鋪床。」
「你還要和我賭氣到什麼時候?我都說了,我不喜歡安溪瑜,皇後的位子隻是交易。你不想參加大典,我也允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你曾經吃醋可不是這樣的!」
我都快忘記自己吃醋是什麼樣了。
恍惚記得當年楚群剛打下半壁江山的時候就帶回來一個官妓,我把整個軍營都鬧翻了。一哭二鬧三上吊頗像個市井村婦。
楚群沒見過平日溫婉聽話的我有這般模樣,反而很新鮮高興,最後打發了那官妓,用了一整車的青梅將我哄好。
那終日刀光染血,戎馬倥傯的日子,卻在一笑一鬧的碰撞裡美得發膩,仿佛軍營的風都是甜的。他每次出戰,我連心都恨不得掛在他身上,護著他平安吉祥。
隻是現在,我已經像這院中的井,喜歡上歲月靜好,波瀾不驚,不願意讓任何人打擾。
哪怕是楚群,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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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沒生氣,也沒有吃醋,楚群。」
他垂下眼睑,似是有些失望。可聽到我喊他名字,僵硬的臉還是柔和下來,拉著我的手,語氣帶著極克制的溫柔。
「你的位子我定的皇貴妃,算是副後,吃穿用度和皇後是一樣的。」
我還沉浸在回憶裡,半天沒有說話,他等了我許久,語速加快說道:「你喜歡什麼,需要什麼,直接跟內務府說,不必來報我,還有你見皇後,也不必行大禮。」
我點頭。
他擰眉看我:「你沒什麼想對我說的?」
我倒了一杯茶,把杯子推到他的面前,「需要我跪謝皇恩嗎?」
他眼角一顫,握住茶杯的手攥出青筋來。
隨即起了身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幾步後又站到我面前,俯下身一掌拍在桌子上掀翻了茶杯:「我不想喝茶,我就想喝酒。漣依,我想喝你煮的青梅酒!」
我拿起抹布輕輕擦拭著桌子,心裡默念了幾聲可惜可惜。
那青梅酒必須是每年八九月份取最當季的梅子釀制,封存到臘月寒冬,方可取出飲用。
「最後一壇青梅酒已經喝完了。抱歉,今年梅子熟的時候,我在冷宮。」
寢殿的爐火很重,溫暖如春,可楚群聽著我的話,臉色開始發白,他薄唇翕動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喝茶吧,茶比酒好,不傷身。還有……」我抬眼直視他:「我應該,釀不出得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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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楚群走得很急,急得穿過院子門的時候差點滑倒,跟隨的太監宮女瑟瑟發抖地跪了一地。
他沒有對奴才們發火,卻失態地吼了一句:「給朕燒了冷宮!燒了冷宮!」
那一夜下了鵝毛大雪,我倚在床前,看到冷宮的方向濃煙四起。那關了我整整一個秋季的冷宮化為了灰燼。
呵,楚群還是那個楚群。他金口玉言,他想要的沒有人敢違逆。
大概唯一的意外,就是我。
焚一座宮殿,和他下旨屠S了一萬S囚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不巧,我的養父也是這一萬S囚中的一員。
我是個孤兒,是身為侍郎的養父將我養大。可惜養父是保皇黨,密謀誅S楚群失敗,被他關了起來。
我求了他三天三夜,他終於答應放過我養父,準他遠走鄉野。
可就在我偷偷準備盤纏的時候,他親自賜的毒酒已經送到了養父的口中。
我不恨他,成王敗寇向來如此。
我隻是無法接受,他用我做餌,讓我養父露出了馬腳。
之後我被他關在冷宮三個月,別人在冷宮度日如年生不如S,可我卻覺得這三個月是我過得最踏實,最平靜的時候。
直到他親自登門來接我,告訴我他要登基了,他也要立後了。
那個皇後,不是我。
皇後是他盟友鄰國靖國的公主,他和靖國皇帝早就定下的交易,我應該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向來曉得,自古君王多無情。那些糟糠微末之時的慷慨許諾,在巍巍皇權面前不值一提。
楚群預料的我會大鬧皇宮的戲碼沒有上演。
我隻是乖乖地跟他走出了冷宮。
當時他有多欣喜,現在就有多憤怒吧?但是對我來說,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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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場大火燒了一夜,楚群想把我和他的所有嫌隙付之一炬。
其實我挺想告訴他,都說叫不醒裝睡的人,但是真正醒來的人,再讓她回到原來睡夢中,也是絕無可能的。
雪很大,遮蓋了冷宮的灰燼,我走過宮牆邊,留下一串淺淡的腳印。
梅花盛開順著指頭爬過了屋檐,宮外想必已是春色漸濃了。
我突然有點憧憬。
如果我從來沒見過他,該多好。
?
5.
我還是去和皇後見了禮。
楚群下旨不讓我行大禮,讓滿朝文武很不滿,是以整個皇宮的空氣都是低沉的。
以前我在軍中給楚群忙軍需、忙糧草、忙醫政,忙得四腳朝天,現在徹底闲下來也無聊至極,多個人說話也好。
安溪瑜很漂亮,雍容華貴,坐了那個位子也自帶了皇後的威嚴。她待我不錯,妹妹長妹妹短很是熱情,還留下我用晚膳。
「妹妹,這是姐姐我親手熬的杏仁蓮子粥,你一定要嘗嘗。」
我端起粥還沒送入口中,一陣玉珏的叮當碰撞聲,楚群幾乎是跑了進來,一把握住了我端碗的手腕。
他臉色如常,可眼角泛著我熟悉的猩紅。
他在強壓著震怒。
宮人們哗啦啦地跪倒請安,安溪瑜也慌得站起身施禮。楚群說了幾句官場話,借口要喝我的凝神茶,直接帶我回了寢宮。
關上了宮門,他的臉才黑得徹底,「怎麼你就這麼想往安溪瑜身邊湊?」
「我說了,你不用見禮、不用請安!各種大典,尤其是安溪瑜必須出現的場合,你都可以不去。她要仗皇後的位子逼你,你就搬出我來,我不是給你一把尚方寶劍嗎,隨時帶著!」
看著他跳腳,我突然覺得好笑。
人家都想後宮和睦,姐妹恩愛,可他這幅模樣卻讓我有點看不懂了。
我拍拍他的衣袖:「是我自己要去的,晚膳也是我同意留下的,皇後對我不錯。」
他瞪大眼睛盯著我,似乎要透過我的表情判斷我是否真的不在意,不吃醋。
我真的半分情緒都沒有,他看出來了。猛地甩開了我抓住他衣袖的手,抖了半天的薄唇擠出幾個字。
「你就不怕她下毒?如果她對孩子不利怎麼辦?」
我輕嘆口氣,有些可憐安溪瑜,被自家男人這般防著……
突然,我心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楚群:「什,什麼孩子?」
「你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楚群甩袖暴躁得像個孩子,一副恨鐵不正剛的模樣:「你葵水三個月沒來了。我要不捅破,你還不想告訴我對吧?那可是我楚群的孩子,將來的太子!誰也別想害他!」
我凝視著他緩緩開口,「你怎知我三個月沒來月事,我在冷宮你還在監視我?」
他驀地噤聲,嘴唇張了張沒再說話,隻用小心翼翼的目光看我。
我經歷了養父慘S丈夫背叛,那三個月我像是涅槃重生般心如S灰。但是我的身體確實失調了,我沒來月事。後來出了冷宮,我找御醫看過,如今已經恢復了正常。
粗礪如楚群,何時關心到女人這小小月事上來了?若是曾經,我恐怕要感動至極。
而此刻,我隻覺得渾身的不自在,像是有無數隻眼睛藏在黑暗中,時不時地窺探我,防不勝防。
「這整個皇宮都是你的,我自然也是你的。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也不會自S,我爹也S了,我更不會賣國。所以,皇上不必勞神費力地看著我。」
我轉過身去,仿佛沒有看到他藏在寬大龍袍下已經攥緊的拳頭。
「還有,我沒有懷孕,不信你可以去問太醫。」
上天不會那麼不開眼,讓我這時候懷上他的孩子。
畢竟,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在這座富貴籠裡,能活多久。
他從後面抱住我,緊緊地把我裹進懷裡,我感覺到他的下颌輕搭在我肩頭,聲音像是從鼻腔裡發出。
「漣依,你竟不信我了,我們什麼時候到這個地步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信任二字竟離我那麼遠,就像是一場夢。
那個夢裡的我,策馬奔騰在廣袤草原上。他揮動著王旗,我抱緊他的腰,勝利地吶喊聲就在我們身後,可沉浸在我耳邊的,隻有他高亢的歌聲。
我能在他的歌聲裡沉醉。
可此刻,他在我身後,我心裡卻再無漣漪。
我默了默:「你不喜歡我去坤安宮,我以後就不去了。」
「漣依,你想要什麼?你跟我講,隻要你跟我講,我要你跟我講!」
他突然轉過我的身體,那麼近地看著我,眼眸裡似乎燃起一團火熱,藏著巨大的希冀。
他說得情真意切,我能感受到,他真的想給我最好的。
隻是帝王的賞賜是一柄利劍,稍有不慎會被砍的體無完膚。
而我真的沒有什麼想要的,山珍海味富貴榮華已經不缺。
我總不能要求:你能少來我這串門嗎?
窗外的喜鵲啾啾,劃破這片刻的寂靜,也給了我提示。
「……我想去宮外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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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拒絕了楚群提議的遊獵,我就想安安靜靜地踏踏青賞賞景。
這次楚群沒有跟隨,靖國的使者來商議國事,楚群走不開。
他指派了一隊便衣人馬,親自送我到宮門,囑咐我日落之前務必回宮,注意安全,小心謹慎,玩的開心等等等等……
聽得周遭侍衛都低了頭,大概在腹誹他們的皇帝陛下竟也有這般婆婆媽媽的時候。
楚群有些遺憾他不能陪我同去。
我卻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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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京郊有一處梅林,這個季節最是浪漫。
遊客不多,三三兩兩,成雙成對,也是心儀男女出遊談情寫意的好去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