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聽著太後的話,讓我不免也回想起多年前。那時候,他還隻是皇子,甚至算不上是得寵的皇子,可縱是如此,我仍舊不能做他的正妻。
我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年節時娘親帶著我入宮去拜見姑母。娘親說她和姑母沒什麼話說,單坐著會尷尬,我可以去活躍氣氛,順便也能帶我去見見世面。
後來,我們就遇到了來請安的陛下,我見他的那一瞬,腦中便浮現出那句「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怪不得都說天潢貴胄,原來這世上真有生得這樣豐神俊朗,讓人過目不忘的少年。
那一眼的驚豔,讓我心中泛起層層漣漪,又很快平息。因為差距太大,我連想象都不敢。
而讓我心動是在我們第二次見面,那是在宮外。
臨近娘親生辰,我去了東街珍寶閣,想挑件稀罕的物件。我看中了一支金錾花嵌珠石海棠仙鶴紋的簪子,上頭緝綴鑲嵌的仙鶴、壽桃,寓意極好,娘親也喜歡海棠。偏偏,付錢時才知道那簪子被人訂下了,我心中覺得惋惜。
誰料,事情這樣巧,這邊店裡的伙計勸我另挑一支,那邊他便進門,要拿走簪子。得知是我想要,他竟然願意讓給我,我知道他是想送給姑母,自然是不肯收,可他卻道:「表妹何必拘束,舅母生辰,我自然也是應該送一份禮的。」
我心中漏跳了半拍,驚慌地抬頭撞見他眼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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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過境遷,聽起從前這些事我依舊會陷入當年的情緒裡。
太後淡然的聲音繼續道:「他那樣求我,他說你也願意,我便隨了他。早知今日,當初我就應該做個惡人。」
我抬頭看到太後眼中的悲憫,忽地想起少時讀過一首詩,最後的兩句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從前讀著,感觸並未多深,如今想起來,卻感同身受。
我和陛下雖過了禮法,算不上是私情,可結局也是一樣的,還不是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不怪您,是我和陛下看厭了。」
想我初入府時,我雖隻是側妃,名分上矮了正妃一頭,但旁的我並不缺。陛下心悅我,對正妃隻有敬重,並無真心。
那段日子,可以說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凡是我喜歡想要的東西,都不用我開口陛下就自己送來,甚至很多東西明面上是正妃那裡送得多,實際上陛下會背地裡偷偷補給我。
可沒過多久,陛下便受人陷害,領旨去了邊關。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審視我和陛下自己的差距。臨危受命,陛下將府上的事皆交給正妃,正妃也為陛下四處奔走,而我就像花架上的精美瓷器,無半點用處。
我也想幫他,可我發現我什麼都做不了。父親官位低微,奪嫡都沒人看得上他,他也摻和不進去這些事。娘親的家世也不顯,隻勸著我安分守己。可安分守己在後宅裡,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泯然眾人矣啊。
我無數次在夜裡驚醒,覺得我必須做出改變。既然我不能像正妃那樣借助家世幫扶他,那我就靠我自己牢牢把控住他的心思。可府裡的妃妾就如花圃裡的花一樣,多不勝數,我如何才能做第一人呢?
我細細思量我們相處的每一處細節,抽絲剝繭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陛下最喜歡的是姑母身上那種人淡如菊的處事風格,永遠不爭不搶,風輕雲淡。待他回來,我便學著姑母的做派,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對我贊不絕口,越發喜愛。
路是我自己選的,但我卻越走越偏,甚至走入極端。我本來就和姑母不一樣,她什麼都不求,我卻要求陛下的深情。因此,我時常迷茫,陛下他喜歡的是我本身,還是我裝出來的人淡如菊?
我也想像庶妹那樣,對著陛下耍小性子,可我但凡如此,就會看到陛下微微皺緊眉頭:「穎兒,你一向淡然,和她們爭什麼?」
天長日久,那些積壓在我心裡的不滿便收不住了,我甚至連責怪都不知道應該去怪誰,隻能推脫一句「相看兩厭」。
太後慢悠悠地打著手裡的絡子:「陛下是天子,他說什麼你順著便是,多想想阿禾。」
我有些不服氣,話不過腦子就脫口而出:「姑母對先皇亦是如此嗎?」
太後淡淡道:「自然是,隻要最後結果是好的,過程有什麼重要的?」
見我不說話,太後揮揮手:「你回去好好想想,日後到底想走什麼樣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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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連想了好幾日,看著乖巧的阿禾,還是努力說服自己要學會低頭。
吩咐小廚房做了陛下喜歡的菱粉糕,親自送去養心殿。可才到了門口,皇帝身邊的萬全好久告訴我,齊妃在裡頭,陛下現在不見旁人。
我心中升起不快,但念及阿禾,又忍了下來。反正已經走了這一遭,我若現在走了,更成了後宮的笑料。
我讓萬全進去通傳一聲,他彎著腰道:「陛下說了,誰都不見。」
「連我也不見嗎?」
萬全為難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我恨極當即便要闖進去,被小太監們攔住。鬧出的聲音大了些,裡頭出來了小太監查看情況,陛下這才見了我。
齊妃妖妖娆娆地站在磨墨,一襲玫紅色百蝶穿花雲緞裙將她襯得嫵媚至極,修長的脖頸微微抬起,嘴角微微上揚,勾勒出挑釁的笑,矯揉造作地對陛下開口:「陛下,珍貴妃來了,您別畫了。」
陛下兀自又添了幾筆,才將目光移到我身上,那眼神竟未有半點溫度,如同看著一件S物:「貴妃原來知道來養心殿的路啊!」
他一字一句都在點著那天的事,我又忍不住想起我們的爭吵,尤其是看到一旁齊妃挑釁的目光,我恨不得轉身就走。我深吸一口氣臉上強撐著笑意:「小廚房做了菱粉糕,妾身想著陛下喜歡,便送了過來。」
齊妃聽了掩嘴輕笑,目光在我和陛下之間打轉,見陛下沒有開口的意思,便越俎代庖:「貴妃真是有意思,陛下問您話呢?您卻隻提菱粉糕,這菱粉糕哪宮做不得,偏您宮裡的就比我們都好?」
說著,她便去拉陛下,嬌聲道:「陛下,您說妾身說得對不對?」
陛下沒有拂開她的手:「對,愛妃說得有道理。」
接著又一手攬過他,與齊妃說起桌上的畫作。聽著他們旁若無人打情罵俏的話,我的心便涼了大半截,覺得今日是白來一趟,徒增笑談。不由得收了再說的心思,臉上的笑也沒了:「陛下既然用不上,嫔妾就拿回去了。」
我轉身離去,他沒有半句挽留,又和齊妃調笑起來,聲聲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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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夜深人靜回想我和皇帝年少時,我就會想起那日他與齊妃的調笑,句句都如狠厲的耳光打在我臉上,將我的尊嚴打碎一地。
阿禾搖著手裡的撥浪鼓,圓鼓鼓的眼睛看著我:「母妃,為什麼父皇好久不來看阿禾啊,阿禾好想父皇。」
我抑制住內心深處的惡心感,摸摸她的小臉:「你父皇忙。」
她嘟著嘴:「真的嗎?」
我點點頭,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可是,這個借口能用多久呢?哄睡了阿禾,我又去了太後那裡,我已經想明白日後的路了。
太後見我過來,也沒多問,隻是又將那本又厚字又小的經書扔給我,讓我念給她聽。
都說太後誠心禮佛,可我卻總覺得太後是故意磋磨我的。因為我念時,太後不是在樂呵呵地吃點心,就是打絡子,更過分的是她有時候還會看話本,樂得笑出聲了。第一次聽到她樂出聲時,我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她不是說自己眼睛不好,才讓我念給她聽嗎?
我從來沒聽說過,誰的眼睛對經書敏感,但可以看話本的。我伸長了脖子去瞄她手裡的話本,發現話本上的字也就是正常大小,太後根本就不是眼睛不好。
今日我讀了四五頁,就被太後叫停:「念經書要心誠,不能念這麼快。」
我知道我是心裡煩躁,但看著太後那副人淡如菊的模樣,我又說不出來。說了,她就隻會淡淡安慰我幾句沒用的話,並不會為我找上皇帝。
可笑我學了她十幾年,連皮毛都沒學會。
我垂著頭:「妾身近來讀得熟了,念得就快了些。」
太後笑了笑,也沒有懷疑,隻是轉頭吩咐人再給我換一本。我拿到手後,翻開一看,隻覺得頭暈眼花。手裡這本更厚了,字也更小了,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隻一眼我就覺得眼睛疼。
「不舒服?」
我微微點頭,帶著試探的意味開口:「姑母,你這是哪裡來的經書?怎麼看著和尋常用的不一樣。」
太後轉動著手上的金累絲嵌寶镯子樂呵呵道:「我特意吩咐人印的,就是為了打發你們這些沒事就想過來打秋風的人。」
我一聽氣得差點扔了手裡的書,雖然意思是那麼個意思,但她的話也太難聽。我努力抑制自己心裡的怒火,開口的聲音還是帶了幾分不可置信:「您是故意的?」
「不然呢?」
我此時才想起太後之前說過的話,她說庶妹經書念得極好,那庶妹又是費了多少精力呢?
我勉強打起精神準備繼續讀,太後卻連連擺手讓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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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拿著藕粉糕見了我就撲過來:「給母妃吃。」
我接過她的糕點,問她下午都做了什麼。阿禾掰著手指數給我聽,數完一隻手後揚起小臉:「大姐姐要我明日過去給雪團過生辰,我能去嗎?」
她口中的大姐姐,是我庶妹的長女,小名煥煥。而雪團是庶妹養的異瞳獅子貓,那隻貓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個頭也很大一隻。庶妹對它極為上心,恨不得當個孩子養,連它脖子上都掛了皇帝御筆親題的字。
自從庶妹為了它和齊妃打了一場後,宮裡再也沒人敢輕看雪團。畢竟,雪團好欺負,但庶妹不是吃素的。
我心中有些猶豫,但見阿禾雀躍的模樣,點了點頭:「要乖乖聽你大姐姐的話。」
我不喜庶妹汲汲營營的市侩,她也不喜歡我人淡如菊的孤傲,好在孩子們之間沒什麼龃龉。
阿禾開心地拍手:「母妃真好。」
翌日一早,剛給阿禾收拾好了,煥煥就過來了。她出落得越發像庶妹了,恍惚間讓我想起庶妹小時候。
她大大方方地行了禮,阿禾就衝進她懷裡和她撒嬌,她和阿禾說了幾句,復又抬頭:「雪團生辰,母後那裡也辦了一桌小宴,珍娘娘不妨一塊兒過去坐坐?」
我擺擺手:「我就不去掃你們的興致了。」
她客套幾句,拉著阿禾的手走了。
白芍遞茶過來,低眉順眼道:「大公主既然開口了,娘娘怎麼不去坐坐?」
「不過是客套話而已。」
「娘娘,恕奴婢說句不知輕重的話,與皇後娘娘交好也不是什麼壞事。」
我淡然一笑,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兒,彎下身子去做,是另外一回事。我捏緊了茶盞,這些日子我受的嘲諷打擊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去庶妹那裡自討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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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痴長庶妹幾歲,年幼時對她的出生也心懷期待,想做一個很好的姐姐。
至今,我都記得我第一次見她時,被她紅彤彤、瘦巴巴模樣嚇哭的黑歷史。但那時候,我還是努力說服自己,妹妹雖然醜,但是親的,要好好疼她。
是從什麼起我不喜歡她了?年歲太久,我們之間的積怨也越來越深,以至於我回憶起來都有些模糊了。
靜坐了好久,才想起來是在我十歲落水之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