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然沉默了很久，直到把橘子塞進我手心裡，才緩緩開口。

 

「醫生說你有陳舊性創傷，鍾靈越，是誰讓你受這麼多傷？」

 

8.

 

李醫生不講醫德。

 

怎麼能把患者的隱私告訴別人。

 

有一瞬間我動搖了。

 

背負一個秘密的感覺太累，我想告訴賀然這麼多年我受的委屈。

 

可是一個電話鈴聲阻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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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雪，怎麼了？」

 

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賀然匆匆出門。

 

隔著一扇門，我聽到賀然刻意壓低的聲音。

 

「以後不要聯系我了。」

 

賀然重新進來時，他語氣如常。

 

「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嗎？」

 

我像是重新豎起尖刺的刺蝟，「你不覺得你很奇怪嗎？」

 

「我的事情為什麼要告訴你？」

 

「賀然，我們什麼關系啊，你不過是被我拋棄的廢物前男友而已。」

 

我口不擇言，說出很多傷人的話，想再一次把賀然趕走。

 

無盡的沉默在我們之間流動。

 

「你想出門散步嗎？我帶你出去吧。」

 

賀然從醫院裡借來輪椅，推著我出了門。

 

車在一處安靜的角落停下，賀然把我抱上輪椅。

 

周圍很安靜，我下意識抓緊了賀然的衣袖。

 

直到聽到老板娘熟悉的招呼聲，我才意識到這是哪裡。

 

「喲，你們倆這次一起來了。」

 

老板娘語氣熟稔，對我們很是熟悉。

 

這是我和賀然高中時，經常去吃的一家炒面館。

 

那個時候我媽總是克扣我的生活費，我每天都很餓。

 

賀然知道我吃不上飯，每天下了晚自習就拉我來這裡吃一碗炒面。

 

老板娘人美心善，每次給我們盛的分量都很多，我和賀然分吃一碗。

 

這裡留下了我們太多回憶，即使後來和賀然分開後，我依然會來。

 

「我還在想怎麼這麼長時間都沒見你們一起來吃飯呢。」

 

老板娘很是開心的樣子，熟悉到都不需要我們點菜，端了兩盤炒面放在桌上，我疲於應付她的熱情，隻能扯出個笑容。

 

吃面的時候，旁邊學校放學了，學生呼啦一下湧進了炒面館。

 

說笑聲，吵鬧聲，還有抱怨聲，像潮水一樣湧過來。

 

很多年前，我和賀然也是其中的一員。

 

那個時候的煩惱那麼小，隻需要擔心明天的檢查，下周的考試，以及未來會上什麼大學。

 

可是現在生活的重擔幾乎要將我壓倒，我匍匐著，苟延殘喘。

 

一片喧鬧中，我聽到賀然的聲音。

 

他說，「鍾靈越，我原諒你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擊了一下，又像是被泡進了檸檬水裡。

 

又酸又漲，讓我眼睛也跟著酸澀。

 

我抬手抹了抹眼淚，努力維持著鎮定。

 

「賀然你也太好哄了吧，我都沒和你道歉，你怎麼能就這樣原諒我。」

 

「誰想要你的原諒了。」

 

9.

 

賀然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就這樣每天都來醫院找我報到。

 

莊妍最近很忙，她找了份新工作。

 

有時候感覺我和莊妍像是在做仰臥起坐。

 

我苦苦支撐著的時候，莊妍整個人都陷入困頓。

 

如今我倒下了，莊妍反而振作起來。

 

她提著保溫桶來看我，打開來，裡面是香氣四溢的排骨玉米湯。

 

莊妍是廣東人，煲的一手好湯，在她還沒有分手的時候，我經常能蹭到她給那個狗男人做的愛心餐。

 

「你和賀然現在怎麼回事啊？」

 

我不答話，輕輕撥弄著放在床頭櫃的一束鮮花，怎麼回事呢，趕也趕不走，罵也罵不走，賀然像一塊狗皮膏藥緊緊貼了上來。

 

「我覺得他對你還有感情，你就不考慮一下答應他？」

 

我嘆了口氣。

 

李醫生說我隻剩兩個月的生命，如今度過的每一天，隨時都有可能一夢不醒。

 

「注定要西沉的月亮，何必強留。」

 

……

 

我媽找到我，是在一個午後。

 

她不知道得了哪位高人指點，在網上發起了尋人帖。

 

說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失去聯絡，想女兒回家。

 

熱度不高，但就是這麼巧，有人見過我。

 

她聞訊趕過來，帶著我那個賭鬼弟弟，一進病房就開始哭。

 

「靈越，我的好女兒，你怎麼舍得拋下媽媽這麼多年不聯系啊。」

 

幾乎是聽見她聲音的瞬間我就沉下來臉。

 

得知我得了腦癌，命不久矣的時候，我媽著急忙慌要給我辦出院手續。

 

「乖女兒，你這病治不好，就是個無底洞，有治病的錢還不如留給你弟弟娶媳婦。」

 

說著說著，我媽又開始抹眼淚。

 

「你弟都快三十的人了，到現在還沒有娶媳婦，這以後可怎麼辦啊。」

 

我覺得可笑。

 

鍾天寶他一身惡習吃喝嫖賭，這麼大年紀也不出去工作，天天隻知道啃老，誰家的姑娘願意嫁給他呢。

 

「滾出去，我沒有你這個媽。」

 

我氣得很了，想把她趕出去，可我媽完全不為所動。

 

她招呼鍾天寶去給我辦出院，帶著我要回家。

 

「你這個不省心的東西，好好的居然得了病，媽本來給你看了個好人家，你現在這樣，還有誰會要你！」

 

她罵罵咧咧，上手來扯我，我整個人被她硬生生從病床上拖下來，摔倒在地上。

 

那一瞬間，我連跳窗自S的想法都想到了。

 

賀然匆匆趕到，一把推開她，將我護在懷裡。

 

嗅到熟悉的氣息，我一直壓抑的情緒終於崩潰，眼淚瞬間湧出。

 

「靈越，你怎麼樣，有沒有事？」

 

我緊緊抓住賀然的衣領，「救我，我不想跟她走。」

 

我媽顯然也認出來賀然，她想罵回去，鍾天寶卻認出來賀然如今的打扮，非富即貴。

 

他拽著我媽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陣，我媽變了臉色。

 

「賀然啊，沒想到你還和我們家靈越，在一起呢。你們倆也談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結婚？彩禮八十萬，少一分都不行。」

 

我擦了擦眼淚，「我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他，也不可能給你一分錢，你趁早S了這條心。」

 

我媽氣得不行，恨恨地伸手戳我腦袋。

 

「你個S丫頭，沒名沒分跟了賀然這麼多年，當初要不是你不是黃花大閨女，李老板怎麼可能才給我們十五萬！」

 

「我不管，賀然今天必須給我錢，不然我就把事情鬧大，讓你也沒臉。」

 

「什麼李老板？」

 

10.

 

最終，還是醫院的保安匆匆趕到，將我媽他們趕了出去。

 

我和賀然坐在病房裡，相對沉默。

 

「事到如今，你還要瞞我嗎？」

 

我沉默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原本這件事情，我是到S也不肯告訴賀然的。

 

見我不說話，賀然站起身準備離開。

 

「你如果不肯說，那我去問問你那個好弟弟。」

 

我滿心慌亂抓住他，「別去。」

 

賀然緊緊握住我的手，「你受委屈了，對嗎？」

 

隻這一句話，就讓我淚流滿面。

 

那天下午，我趴在賀然懷裡狠狠哭了一場。

 

他十分自責，「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可是賀然又做錯了什麼呢。

 

風中浮動著玉蘭花的香氣，賀然的聲音輕輕地落在我耳邊。

 

「分手後，我一直在想，我要賺很多錢，成為特別厲害的人，讓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後悔。」

 

「可是那天見到你，我覺得你過得並不好。」

 

「我恨你，又忍不住擔心你。我甚至在想，你既然喜歡錢，我現在有很多錢了，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是我來得太晚了。」

 

「如果我那個時候能早點出現，如果我有很多錢，如果我能再堅定一點，緊緊拉著你不放開，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我們可以假設出很多如果，可是生活中從來不存在如果。

 

時間是一條匆匆奔流的河，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解開過往的心結後，我與賀然反而更親近了。

 

我不再抗拒他的靠近，偶爾也能和他聊起過去的事情。

 

但隨之而來的，是發作時更加嚴重的病情。

 

我開始整天昏睡不醒，腦瘤已經嚴重壓迫神經，劇烈的疼痛讓我連飯也吃不下，即使勉強吃下去，也會很快吐出來。

 

莊妍哭得不行，每次見我都忍不住掉眼淚。

 

我笨拙地安慰她，「別哭啊，莊妍，我先去替你探探路。」

 

「聽說地府也要打工賺錢買房子呢，你等我下去賺很多錢，成為地府首富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賀然逐漸忙碌起來，但每天晚上都會在病房裡守著我，在我頭痛到睡不著的時候，緊緊抱住我。

 

我垮著臉問他，「我是不是很醜了？」

 

為了化療我剃光了頭發，雖然看不見，但我也知道，如今的我肯定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

 

「你很漂亮，一直都很漂亮。」

 

賀然輕輕撫摸著我的臉，語氣堅定。

 

騙子。

 

我又不是沒見過身患重病的人。

 

臨S前都是一個樣子。

 

11.

 

春天很快過去，樹木瘋長，打開窗能感受到湿熱的季風。

 

賀然和我提起他這段時間針對李兆陽和我家裡人的報復。

 

對於如今的賀然來說，想要針對一個人，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

 

李兆陽的食品廠被曝光出來衛生問題，生意一落千丈，被相關部門要求關停整頓。

 

他想找關系疏通，可有人提前打過招呼，最終隻能認罰。

 

而在此之前他剛籤了一筆訂單，如今供應不上貨，賠了一大筆錢，幾乎掏空家底，廠子也被迫停運。

 

而鍾天寶，他賭輸了錢，借了高利貸，還不上錢，被人砍掉了兩根手指。

 

在爭執中，鍾天寶持刀捅傷了一個人。

 

他畏罪潛逃，我媽原本想替他頂罪，可罪證確鑿，也沒能逃脫法律的制裁，鋃鐺入獄。

 

一直疼愛的兒子就這樣毀了，我媽受不了打擊，整個人都有些瘋瘋癲癲。

 

得知他們的下場, 不得不承認，我實在是有些開心。

 

第一場夏雨過後, 天氣放晴。

 

賀然抱著一捧花走進來, 我笑著問他, 「能帶我出去走走嗎？」

 

賀然把花放在我懷裡，推著我去醫院樓下的花園裡散步。

 

初夏時節, 天氣還不算太熱，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 讓人感到安寧。

 

我難得有些精神, 短暫地回憶起從前。

 

我和賀然十五歲認識, 如今我三十歲，他陪我走過了人生的一半。

 

我這一生, 所有好的，幸福的, 溫暖的記憶, 都和賀然有關。

 

即使在監獄裡最難熬的時候, 我想著賀然, 就不覺得害怕。

 

「賀然, 其實我騙了你。」

 

我說, 「當初同學聚會，有人問我喜歡什麼花，其實我最喜歡的是玉蘭花。」

 

「你能再給我摘一朵玉蘭花嗎？」

 

賀然啞然。

 

已經是六月份，玉蘭花早就過了花期。

 

「對不起。」

 

我說。

 

這麼多年, 我一直欠賀然一句道歉。當初為了分手, 對他說了太多太多難聽的話。

 

可是賀然他說, 他原諒我。

 

我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賀然的臉, 指尖勾勒他微微皺起的眉峰。

 

「好可惜啊，我還想再看你一眼。」

 

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吧,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流逝, 像一支點燃的蠟燭，如今終於燃到盡頭。

 

我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接受S亡, 在每一天迫近S亡的時候，我都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很鎮定。

 

我安排自己的後事，把錢都留給莊妍, 我很認真和每一個認識的朋友告別。

 

我想, 我一定會很大度地告訴賀然, 忘了我吧, 過你自己的生活。

 

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 我的心卻被恐慌佔滿。

 

眼淚毫無徵兆地落下來。

 

「賀然, 我不想S……」

 

「我好想回家啊，想回到我們之前的出租屋……」

 

我的語氣逐漸低落下來，握住賀然的手無力松開。

 

「你能不能，別忘記我？」

 

徹底陷入黑暗前, 我好像看到了賀然，他穿著土氣的校服，懷裡抱著一枝玉蘭花向我跑過來。

 

緋紅彌漫上他的耳根，他定定看著我。

 

「靈越, 我以後會賺很多錢，每天都送你花。」

 

我想告訴他，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