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我抬手對窗,看著陽光透過變形的手指,笑得平靜。
賀京壹做到了。
他真的把我找了回來。
「阿影?」
坐在床邊的人聽到動靜,帶著試探和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我扭頭,微微一愣。
賀京壹還是那張英俊的臉,卻瘦了很多,像生了場大病一樣,血色盡失。
可兩秒後,眸光顫抖,似是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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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他將臉往我的掌心湊,淚水滲進肌膚貼合處。
滾燙如火,灼得生疼。
我趁機讀取了「慕影」的記憶。
原來賀京壹第一個月就發現我被調包了。
他莫名慌張,開始在一個機器面前語無倫次,試圖和他的系統對峙。
是啊,賀京壹的系統。
不曾屬於我一刻的系統。
和他一起策劃了這個看似完美的騙局。
強拐異世界的少女關入囚籠,不得翻身。
想到這裡,我又想笑了。
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江喬喬端著一碗湯走了進來。
「京壹哥哥,你和慕影姐姐大病初愈,都需要好好補補。你也在這裡好久了,出去歇會兒吧,我來照顧慕影姐姐。」
嘖。
江喬喬怎麼在這裡?
無名巷的事情還不至於讓他們兩人翻臉嗎?
想不通啊想不通。
沒得到回應,江喬喬當賀京壹默認了。
我好奇地看著她一步步靠近,再看著,她那碗湯一點點向我傾斜。
不禁佩服她的堅持。
以前這種事情沒少發生,意外也好,嫁禍也罷。
都是她的試探。
每當我和賀京壹之間存在一絲溫情,她都要親手抹滅。
也不用幹太多,隻要能證明她更重要就行。
後面的事賀京壹自然會處理的。
「喬喬會害你?慕影你怎麼這麼善妒!
「道歉,我不想說第二遍!」
諸如此類,把我當成狗馴……
然而這一次,預想中的畫面都沒發生。
江喬喬距離我一步之遙時,手中的湯已經被掀出老遠。
瓷碗破裂發出巨響,湯水四溢。
驚慌的她還沒來得及發出尖叫,就被騰地站起的賀京壹一把掐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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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說過不準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猜到賀京壹會有所變化。
但沒想到這麼瘋。
江喬喬的臉色發紫,眼珠子直往外凸。
是下了狠手的。
我的頭疼得厲害:「我想和她單獨談談。」
聞聲,賀京壹觸電般松了手,回頭掙扎片刻,才道了聲「好」,順從地出去了。
江喬喬跌坐在地上咳嗽,已經害怕得流不出眼淚。
「很得意是不是?」她斜眼看我,啞著嗓子,「恭喜你復仇成功了。」
目光中隻有挫敗,沒有悔意。
我嘆了口氣。
以前見面時覺得她可憐,現在覺得她可悲。
我是有過怨懟,卻從未恨過。
沒恨過,又怎麼會報復呢?
帶來實質傷害的是誰,我還是分得清的。
「明明我才是女主不是嗎?他們都應該愛我才對啊……為什麼,君霆不愛我,京壹哥哥也不愛我……」
江喬喬失控地抓著頭發:「不對,這不對的……
「他應該愛我愛到願意付出生命!」
在這個充滿惡意和傷害的房間裡,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遺憾和難過。
別人覺醒想要自由的人生,江喬喬想要的,卻是很多很多的愛……
一直都是。
謝君霆浪子回頭的愛是什麼很珍貴的東西嗎?
廉價極了。
至少對從小在那樣的生活環境中長大的江喬喬來說,這種愛並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她深知,卻也不願意割舍。
總比沒有強。
同時,知曉一切的她看見了另外一束光——
男二,願意為她放棄一切的男二。
這才是她夢中所念,心中所想。
她原以為,身為女主,同時擁有兩個人的愛,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
可她到底是來遲了。
賀京壹意外覺醒綁定了系統,讓我這個本應在異界的局外人,成了他們二人後續的終止符。
17
我帶著同情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江喬喬發瘋。
突然想起曾有一個人也如她這般。
笨拙又努力。
自以為完美演繹惡毒女配,實則每每不過虛張聲勢。
知道我沒辦法再留在慕家時,她給了我一筆錢。
「要滾就滾遠點!」
我在醫院無助的那晚,她又「碰巧」現身。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姐姐」。
她救我於困境,走的時候狼狽。
身後,裙尾星光閃閃。
當初我有意向賀京壹隱瞞這個事實,是希望他投亡圖存,置S而生。
他做到了,發憤圖強,羽翼漸豐,開始向曾經欺負我們的人一個個實行報復。
他S紅了眼,不聽勸解。
彼時慕家風光不再,他隻需略微出手,慕雪將萬劫不復。
我不忍看到她落入書中賣身求榮,又淪為豪權玩物的結局,也給了她一張卡,助她遠走高飛。
明媚美人爽朗一笑,並未接過。
她親了親我的臉頰:「你說過的話我可記著呢。期待吧,姐會凱旋歸來的!」
她輕裝上路,走得很瀟灑。
可惜的是,這麼多年,我沒再聽到過她的消息。
「戲臺上才有主配,而你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是通過凌駕他人獲得成就,也不是誰的附庸品。
「這些話我曾經對她說過,現在,也送給你。
「江喬喬,未來是你自己的,你的人生,也不應該隻有他們。」
18
江喬喬走後沒多久,一段影像突然風靡網絡。
畫面裡,四肢殘疾的女人被關在陰暗的角落,慘遭僕人N待。
什麼愛妻人設、苦情人生統統被扒得粉碎。
賀京壹看後足足僵硬了半個小時,臉色慘白,猶如被抽走三魂七魄。
可他在意的好像並不是賀氏是否會分崩離析,自己的人生或臨風雨飄搖。
他一心撲在我身上,跪在我面前。
額頭抵近,深深懺悔: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們這麼對你,我明明隻是讓他們盯著你……」
相處七年了,今天還是我第一次見賀京壹落淚。
他的面相自帶冷意,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明明沒有痛苦的表情,卻能看到內心扎滿了刺,絕望到窒息。
他後背佝偻,傲骨粉碎,不斷重復:
「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信我……
「如果沒有你,我當初根本就不想活著,怎麼可能忍心看到他們欺負你!
「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啊……」
他知道已經瞞不住,選擇坦白了一切。
當初系統檢測到悲情男二沒有生存欲望,開啟了救贖計劃。
而作為全書最受歡迎的角色,他還擁有一個新的權利。
可以自由選擇救贖者。
唯一的條件是不改變男女主的軌跡。
這也是他處處維護江喬喬的原因。
至於斷我指骨,隻是害怕我參加鋼琴大賽會恢復記憶,再也不要他了。
而惡念一旦誕生,就再也無法停止。
「我生過你的氣,我想啊,你怎麼就不能乖一點呢?她說什麼你照做,不就行了嗎?
「隻要你乖一點,這個世界繼續運轉,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的……
「直到你離開,眼前人變得乖巧懂事,我又突然發現,你是不可替代的。
「我愛的,一直都是那個明媚而具有生命力的你。」
是嗎?
試圖把太陽改造成陰暗爬行的影子,再來一句輕飄飄的「我還是喜歡原來的你」?
賤不賤呢?
賀京壹倒谷子般訴說著我們之間的往事。
他說,很懷念十八歲生日時我親手做的蛋糕、借的慕家的廚房,端出來時,繼母還拿著掃把追在身後,而我笑得肆意。
其實我把鹽當成糖了,可他卻覺得很甜,吃得一點不剩。
他說,每次聯合系統修改好感度,我氣鼓鼓又不得不親近他的樣子真的好可愛。
他說,那個「慕影」其實模仿我模仿得很像,唯獨生氣的時候,他一瞪眼,她就退縮了。
……
賀京壹一邊說,一邊看我的表情,期待我有所動容。
可等到最後,他隻會失落,臉上最後的平靜一點點裂開。
如果是之前看到他這副模樣,我應該會很高興。
高興於我們惡鬥兩年,居然分出了輸贏。
他說我沒有告訴過他那些委屈,真的沒有嗎?他再想想呢?
是否能發現,那時候就連我咒罵他的語氣,都帶著哽咽。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冷靜。
生理性的厭惡使我不願開口。
我看著他,空洞的、麻木地,和「慕影」一樣,甚至不屑給他一絲冷笑。
賀京壹聲音輕顫:「你罵我好嗎?求你了……」
我無動於衷,他又突然拿出一個熟悉的盒子。
取出一枚戒指,往我手上套。
「我在國外買了房子,花園裡種滿了你最喜歡的萱草。
「醫生我也聯系好了,他們說,好好治療,身體完全可以恢復如初。
「我本來,本來想著那天過後就著手帶你離開這裡的。
「阿影,就差一點了……」
賀京壹瞳孔顫動,帶著哀求。
我現在的手指根本承受不了二十歲時量的戒指尺寸,一次次掉落,他就一次次撿起,再套上。
最後一次,他緊握我的指尖,止住圓環的出路。
直視我的眼睛時,雙眸湿潤。
「阿影,不,阿昭,你理理我……
「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你願意,再救贖我一次嗎?
「我們回到從前……」
19
我也想回到從前啊。
回到那個,陽光普照的夏天。
小小的四方小院,我調侃宋北,媽媽在旁邊笑。
我的媽媽呀,節儉了半輩子,那天終於答應我,如果我通過樂團面試,就一起上大飯館吃飯。
她高興啊,早早提著個蛋糕,就等在門口。
哪承想,她的女兒短短時間內就變了個人呢?
賀京壹認出我用了不到一個月。
作為媽媽,她隻用了不到一天。
可是她沒有系統。
她不會說話,不會寫字,隻能通過學來的手語努力比劃——
她的女兒丟了。
旁人說,你的女兒不是好好在那裡嗎?
怎麼解釋得清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在這裡過了七年,原世界也走了七年。
七年的時間裡,整個家都毀了。
媽媽被當成瘋子,有些惡意抵擋不住,那些人看著她比劃,會吐著舌頭嘲笑:
「你不能說話,是不是因為沒有舌頭呀?」
那些場景,曾出現在我的夢裡。
可是真的太黑了,我看不清。
我在和命運抗爭。
一點點重拾破碎的自己。
反抗的下場很疼。
無意識的很多個夜晚裡,曾泣淚吶喊:
「媽媽,這裡好黑,阿昭好疼……」
媽媽好像聽到了。
她在掙扎,她疲勞奔走,心力交瘁,最終憋著一口氣撐到研究員到來,卻在將見我之前永遠地陷入了沉睡。
回到從前?
我能回到沒有這些噩夢的從前嗎?
賀京壹不會懂,不會理解。
他永遠是自私的。
如果我當初失去自我,下場就是研究中心檢測不到我的求救信號。
他們無法找到我,也無法偽造系統將我帶到宋北身邊。
我將一直失去記憶,抱著怨憾永遠困在這裡。
原諒?救贖?他憑什麼!
「你會救贖一隻陰溝裡的老鼠嗎?」
我咬著牙,費力抬手,忍著劇痛,將長硬的指甲對準賀京壹的咽喉。
「單是喜歡過你這件事,都讓我覺得惡心!」
身敗名裂,抱病終生,這是原書男二的結局。
兜兜轉轉,終將是要再次回到賀京壹的身上。
賀京壹眼神悲痛。
這一次,我終於看到他的懊悔,真真切切。
他喉嚨滾動,被我的眼神刺痛一遍又一遍。
嘴唇翕動,許多話到了嘴邊,又含著眼淚咽了回去。
良久,化作一句滿懷期待的念想:
「如果……如果我告訴你,你最初遇到的宋北是我,我們還有可能嗎?
「如果來世我清清白白地找你,我們還有可能嗎?
「我們還有可能嗎?阿昭。
「阿昭, 你說話……」
賀京壹蒼白的嘴唇滲出血珠,卻不管不顧, 依舊偏執地乞求答案。
然而他等不到了。
這一次,中心很快就找到了我。
我的靈魂如沙子被風揚起般, 幻化在他面前。
傳輸的通報聲響起,我沒有一絲眷戀, 瞬間消失得徹徹底底。
賀京壹瞳孔大怔, 跌跌撞撞地起身想拉住我, 卻隻撲到一具了無氣息的軀體。
他撕心裂肺的呼喊,絕望地吐出一口鮮血。
20
像我這樣被困在異世界的受害者還有很多。
幸運的,幾天就找了回來。
不幸的, 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研究員到訪, 家裡才知道人丟了。
回到原世界後,我和宋北一起加入了研究中心。
我對過往毫無保留, 將苦痛全盤託出,協助開發新手段,對抗異世界的造物主。
它們以金錢、名利甚至生命作為噱頭,精確瞄準的目標全為女性。
有的「落網系統」曾大放厥詞:【女的就是好騙啊, 她們敏感善變、依賴情感,極易拿捏。】
它們猖狂又淺薄, 完全沒意識到, 它們起初的成功, 不過是強制手段下的自欺欺人。
因為不懂, 所以制作的虛擬人永遠存在破綻。
「女性」二字的力量, 是它們永遠也無法估摸和定義的。
我們向下可以扎根, 向上可以生長。
我們似水,雖無音響,卻無遠弗屆、無隙不透、無難不克。
21
三年後, 研究中心有了一套成熟的安保系統和懲罰機制。
又一年的祭日, 我和宋北請了長假。
負責人送我們出門時,突然告訴我那個世界的後續。
當年系統為了有足夠的能量逃跑,接受了賀京壹的提議。
他願意用自己餘下的生命,換來和我一個月的相守。
如大家所見, 最後我甚至都沒待到天黑。
他承受不住打擊, 瘋狂咳血,幾天後就去世了。
他最後還很極端, 認為如果沒有所謂的男女主, 所有人都會有自己的人生。」
「所以在去世前,跑到謝家投毒,想讓所謂的主角一起下地獄, 後來——」
我笑著擺了擺手, 制止負責人說下去。
車輛疾馳,窗外風景匆匆。
過往漸行漸遠,遺憾擦肩而過。
可是人會一直向前。
「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追我們的車, 你還碾到了?」
「啊,沒看清,好像是一隻老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