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舒姑娘與謝府並無瓜葛,插手謝府之事未免太過逾矩。來人,搜府——」
「不是沒有瓜葛。」
眼眶卻有點熱。
恰逢此時,街巷盡頭有馬聲奔襲而來。
是謝長陵。
他帶來的人馬遠不及荊州守備軍那樣多,卻也強硬地立在謝府外,分庭抗禮。
我一字一頓說:「我與謝韫,並非毫無關系。」
「我與他,有婚約在身。所以謝府之事,我可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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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韫說過,那份庚帖,他收下了。
他隻是還沒來得及娶我。
16
謝長陵攥緊了韁繩。
氣氛一時之間劍拔弩張,州牧笑問謝長陵,笑意卻不及眼底。
「閣下也是前來阻攔的?」
押運賑濟的兵馬在前些時日已經撤離荊州,餘下的些許人手不過是謝長陵從謝府帶出的近衛,在荊州守備軍面前,很難全身而退。
謝長陵搖頭,赫然指向我。
「我隻帶她走。」
州牧讓出一條路來,謝長陵走到我跟前,攥著我的手腕。
我回握住謝長陵的手:
「謝韫是你兄長。」
謝長陵眼底有難過一閃而逝,他切齒說:
「可我沒讓他乘人之危來搶我未過門的妻子。」
我的眼睛酸澀得有些疼,謝長陵,你分明從未想過要真的娶我,如今又在這惺惺作態做些什麼?
僵持之下,有人踏出府門。
染血的衣袍已經被換下,除卻面色有些蒼白,其餘看不出什麼。
謝韫隔著兵馬遙遙看著我。
他說:「阿菱,回京都去吧。」
17
我坐在馬車上,謝長陵的聲音從車窗外飄進來:
「還有半月便可抵京。」
那日謝韫咳著,將我的庚帖歸還與我。
他說被叔母扣下的舒家家業已盡數拿回,他說他隻是替謝長陵照拂我些許時日,一如菱角愛屋及烏,如今庚帖歸還,你我之間再無瓜葛。
所以你不必留下。
那時我是真的落下淚來。
我什麼也沒說,轉身坐上謝長陵的馬車。
其實我分辨得出哪些是謊言,一如那日謝韫所說那些,隻是為了讓我離開。
但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謝韫發現了州牧致使荊州遭難的罪證,所以州牧意欲S人滅口。
我想要趕回京城。
我捂住迷茫的眼睛,擦掉淚水。
但或許根本來不及,無人能守住謝府,州牧的罪證一定會在京都來人之前便被消滅幹淨。
屆時謝韫的S隻能歸因於意外。
京都那樣大,他無父無母,覬覦他性命之人本就不在少數。
沒有人會替他申冤。
適逢夏季,雨水很多。河水漲高,沿岸的泥土湿滑不堪。
馬匹打滑,馬車上的行囊跌在泥裡,拖慢行程,有人提議幹脆將這些無用的東西留在原地。
謝長陵應允了。
謝韫留給我的東西便被隨意拋下。
其實貴重之物並不多,一份庚帖,一筐菱角,幾匣書冊,再無其他。
書冊被丟進湍急河流時,我推開謝長陵撲了上去,我被河水嗆了好幾口,但我什麼也顧不上了。
我學過看賬,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但我不明白為什麼謝韫留給我的書裡會夾雜著賬冊。
……怎麼會是賬冊。
紙張被水洇湿,字跡也有些暈染開來,我捏著賬冊站在冰冷河流中快速翻著,心下卻一片冰涼。
那日謝韫從牧府帶出來的東西,便是這些賬冊。
賬冊不全,卻記載了荊州州牧在每年修堤治水的貪墨。
謝長陵也跳下水來,他拽住我的手腕,就連指尖都在抖。
他厲聲問:
「舒菱,為了這些破書,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我後知後覺地抬起頭,卻摸到了滿臉的淚水。
我看見了謝長陵緊抿的唇,還有眼底尚未消逝的悔恨和痛苦。
但我顧不上那麼多。
我渾身顫著,擋在所有人面前,喘著氣說:
「不許丟。」
18
荊州州牧沒能逃過。
天子震怒,下令徹查,那些賬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一連牽扯出了荊州的那場疫病。
原是荊州州牧勾結外黨,本想將疫病傳至京都借機奪權,奈何因荊州水患而提前敗露。
他們說沒有找到謝韫的屍首。
那日動靜很大,聽聞謝韫受了很重的傷,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也無人知曉他是S是活。
謝韫曾經的部下來給我送鑰匙。
他說那是謝韫留下的,曾親口囑託要交到我手裡。
我打開庫房,塵灰厚重,嗆得我直咳嗽。
這便是謝韫的全部身家了,鋪子有專人打理,金銀珠寶他也不在乎。
那日荊州,謝韫在我離開前,將全部身家交託到我手上。
他說:「若你日後成婚,無以為賀。」
「唯餘這些金銀俗物,還望阿菱不要嫌棄。」
我隻是想著,雖然謝韫將這些留給了我,但我總有一日是該還回去的。
再不回來,我就真要帶著他的全部身家嫁給旁人了。
謝韫,你會不會生氣?
若你不願,謝韫。
那就快些回來。
19
我去了荊州。
京都沒有什麼再值得我留戀的地方,我無官身,來去自然自由。
雨很大,臨行前謝長陵在護城河畔送我。
有謝父扶持,運送賑濟一行也還算順利,聽聞他晉升很快,頗有謝韫當年的勢頭。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說:
「非要離開嗎?」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從舒家灰頭土臉地翻牆出來,走投無路之下,有人替我掃去所有阻礙。
那個人問:「非得是謝長陵嗎?」
我笑了。
「嗯,一定要離開。」
我要去荊州。
短短幾月,卻遠比我此前數十載人生來得自在。
謝長陵從心口處拿出了那塊玉佩,是被他曾經丟掉的那一塊。
玉佩尚且完好,或許湖中淤泥太深,抑或幸運到不曾磕碰石子。
我聽見謝長陵啞聲說:
「玉佩,我找回來了。」
他說他與公主並無情愫。謝父要他接近皇室謀取仕途,公主亦有想嫁而不得嫁之人,他與公主都知對方隻是逢場作戲。
我耐心地聽他說完,倏地開口:
「謝長陵,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就不在旁人。」
謝長陵一怔。
我從他手中接過了那塊玉佩,玉佩觸感溫潤,它也曾被人很妥帖很用心地保管。
可惜時間太久,當一切都變成習慣,曾經捧在手中怕碎了的珍寶,便也不再珍貴。
我當著他的面,將玉佩丟進了護城河中。
這塊玉佩是我親自求來,一步一叩首,我至今還記得得知謝長陵危在旦夕時的惶恐。
所以如今也該由我親手丟掉。
謝長陵下意識伸手去奪,但終究慢了一步。
他眼睜睜看著玉佩砸進水中,濺起的漣漪淹沒在雨絲之下。
我歪著頭,看向謝長陵:
「你說得對。」
「你哥足夠應付我了。」
謝長陵脊背一僵。
他低聲說:
「……你都聽見了。」
我沒有否認。
我很認真地問他:
「謝長陵,我的喜歡,就讓你感到如此不堪嗎?」
所以你從沒想過上門提親,面對友人打趣時隻說厭煩,人人都說舒家姑娘痴情,我的喜歡就讓你如此丟臉嗎?
他手指僵直,眼底驚愕又難過:
「不是的。」
「旁人總拿此事說笑,我的確……有些厭煩。」
「後來聽聞你身陷荊州,我便覺得從前那些面子根本不算什麼。」
「我不顧一切進宮面聖,隻願求得去往荊州尋你的機會。那日你說,你與謝韫並非毫無關系,你說你與他之間是有婚約,可隻有我才知道與你曾有婚約的人明明是我。」
他痛苦又迷茫地看我。
「阿菱,那是我頭一回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這個我曾經喜歡許多年的少年郎,即便遍體鱗傷我也從未想過要放棄,後來我S心了,放手了,如今他卻和我說,他做錯了。
可是謝長陵。
碎了就是碎了。
「你會痛嗎?」
謝長陵,年少不知情貴,你悔不悔?
眼看心中所愛嫁與他人。
你竟也會痛嗎?
手心被掐出了血,血珠融進髒汙的泥水裡,很快消失不見。
他的唇顫著,眉眼裡的破碎和迷茫幾乎要將他吞沒。
謝長陵的聲音很啞:
「痛。」
我彎起眼睛笑了:「那就好。」
你痛就好。
至少曾經的你並非全無真心。
至少給了過去的我一個交代。
至於已經過去的,那就讓它過去吧。
我抬起眼,字句平穩地告訴他:
「你不必多想,我嫁謝韫,並不是因為你。」
登上馬車前,我聽見謝長陵問:
「若他S了呢?」
我沒有回頭。
「若他S了,我替他守節。」
沒有人值得我犧牲自己來去報復。
我的人生還很漫長,即便謝韫S了,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的路會走得很平穩,會走得很好。
20
我將商號開到了荊州。
舒家曾有的積蓄被我拿來行商,南梁重仕輕商,京中女子亦有嘲笑我之人。
但我不在乎。
我見過荊州的水患,見過荊州疫病肆虐。
米行,藥鋪,荊州繁盛之時我也涉獵胭脂首飾。
後來那些胭脂首飾隨舒家商號傳入京中,漸漸的,曾經嘲笑我的聲音也消失不見了。
荊州百姓還記得我。
曾經發燒哭喊著說想見爹娘的稚童,如今已被好心人家收養。
她認出了我, 怯生生地探出手心,朝我遞來一枚菱角。
我攥著菱角,笑著目送父女倆遠去,回身時月色傾滿,照亮了腳下夜路。
憑心,憑月。
曾在荊州的那幾月中, 謝韫踩著月色, 在檐下等我。
京都虎視眈眈之人很多,他活得很辛苦,笑說不如外放為官,現在這樣的日子就很不錯。
所以我回到了荊州。
我踩著月光, 咬著清甜的菱角,沿著來時路往回走時, 卻在盡頭看見了一個人。
長身玉立,提著燈籠,一如當初。
我的腳步頓住了。
那人笑得有些懊惱:
「如今我什麼都沒有了,想再見一見你, 實在冒犯。」
我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澀,就連聲音都啞了。
「不算冒犯。」
謝韫說那日他沒能逃出荊州, 是曾經救扶的百姓冒S將重傷的他藏起。
昏迷數日醒來後, 得知我已平安回京的消息,索性假S脫身。
他是張揚肆意的五陵年少,平生最不喜規訓。
「(你」他說他本想來尋我,奈何京都眼線太多, 一路暗中護送。
我耐心地聽著, 聽他講一路的驚險,我問他:
「那如今為何要來尋我?」
謝韫難得沉默,他的手指輕蜷, 半晌才開口:
「登門求親之人太多了。」
覬覦舒家商號的人不在少數, 有人慕名而來, 京都之中還有一個謝長陵在默默等待。
我無聲彎起了眼睛。
謝韫頓了頓,目光柔和下來,揚了揚手中的燈籠。
「其實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你也提著這樣一盞燈籠。」
那時候謝韫喪父寄居謝家, 世家子弟推他入水, 他渾身湿漉,無人搭救。那個夜晚, 我給他留了一盞燈籠。
我並不太記得這件事了,那時候年歲尚小, 很多東西都是做了便忘了。
但我依稀記得, 我在謝韫的庫房中,似乎的確見過一盞舊燈籠。
謝韫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將燈籠提至我跟前,與我齊肩而立, 一同朝來時路走去。
再黑再漫長的夜路也被他照得清晰明亮。
我抬起手, 將那枚菱角塞進他的手心。
「來到荊州後,我時常在此處看月亮。」
他的目光微微顫動。
那時候他迎著月光在檐下等我,月亮偶有缺席, 他卻從未失約。
我看著謝韫,彎起眼睛。
「不是喜歡月亮。」
「愛屋及烏,僅此而已。」
一如月亮尚且圓滿。
你我如今亦是如此。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