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原來那夜觀星臺,就是這人間匆匆最後一面。
我爹那個篡權攝政的大奸臣,完成了留下千古罵名的最後一步——弑君。
緊接著,越國整頓大軍,南下攻伐,直逼大梁邊境。
勇毅侯領命出徵,臨行前把吵嚷著要立軍功的徐晏之一並帶走。
醒綠河邊再不見打秋千的少年,滄都縈繞著幾分前線傳來的緊張氣氛。
戰報傳來,我爹是那邊的主帥。
自從我單方面掐斷我爹與我的聯系後,他再無音訊,似乎已不再顧念我。
可他真的要在戰場上堂堂正正交鋒嗎?
前線戰事並不順利,兩方拉鋸。
Advertisement
勇毅侯不慎受了重傷,副將難堪大用。
於是我娘披上戰甲,親赴前線。
我要隨她一起去。
我娘揉揉我的頭,笑道:「不怕,阿娘去去就回,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偌大的長公主府空空蕩蕩,我守在這裡,如同守著最後一片心安之處。
該離開的終會離開,比如謝十七。
謝十七腰間的雙魚香囊裡裝著引香,仄鳥循香覓到他的蹤跡。
荒蕪宅院裡,墨衣青年將一隻信鴿放飛。
真是可憐,我到現在仍然沒理由強求他全心全意的忠誠。
待他回來,我淡然道:「謝十七,我不要你了,你走吧。」
謝十七抿抿唇,意識到什麼,對我說:「屬下為家主做完最後一件事,便是自由身了。」
我垂下眼睫:「那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天地之大,自由來去,別待在我身邊。」
謝十七有些遲鈍地回頭,見我沒反應,他走出房門,再也未曾歸來。
冥冥之中,我感到風雨欲來。
我知道,我爹不會放棄利用我。
長公主府是最安全的地方,隻要我不離開此處,就不會出事,惹我娘掛念。
在意的人不要靠近,便不會被連累。
遲遲長夜,我在棠樹下無眠。
長公主府燃起大火,四面八方響起驚慌的叫喊聲。
此間卻寂靜無比。
我推開院門,門口守著一隊禁軍侍衛。
阮玦笑著抬眸,溫聲道:「明珠,府裡走水了,隨孤回宮去住吧。」
心頭懸而不落的那顆大石緩緩墜入深淵。
是啊,我爹要在南梁找盟友,哪個比阮玦更合適呢?
沒有哪個君王,會數十年如一日地安然做傀儡。
他們共同的仇敵是我娘。
我抽出袖間匕首,直往阮玦咽喉處去。
電光火石間,禁軍齊齊出動,刀戟加身,我被打落在地,動彈不得。
「明珠,要聽話。」阮玦摸摸我的臉,如同安撫一隻對主人哈氣的愛寵。
12
我被囚禁了。
腳腕處的鐵鏈連著床柱,隻夠我在房間內活動。
阮玦日日來看我。
侍奉的宮人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低頭屏氣做著自己的事情。
寢殿中回蕩著阮玦悠然的唱腔,他舉著皮影小人,獨自上演著劇目。
「迎面來的是誰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滿面、美麗非凡/你可知自己犯下怎樣的錯誤……」
「我爹何時找上你的?」我語氣微弱地打斷他。
每日飯食裡摻著藥散,令我渾身無力。
阮玦起身,走到榻邊坐下,想了又想,道:「大概十年前吧。」
十年前……我想起,阮玦是被謝家人找回來的。
「你相信他會真心幫助你嗎?」我抬眼,「我爹那人,狡詐得很。」
「孤相信他能把阮玉拉下來,也隻要這個。」阮玦唇角含笑。
「那是你姐姐……」我有些無望地祈求。
阮玦一怔,然後說道:「明珠,孤告訴你一個秘密。」
「多年以前,雙橋村來了一對穿著談吐很是不凡的母子,村長將自家屋子騰出來一間給他們住,篤定來日必有造化。誰知造化未到,飢荒先到了。村長家的孩子眼睜睜看著母親、奶奶、那對母子相繼被人拉出去,嚇得變成個結巴。在這個孩子被賣的前一夜,終於有人找到這裡,他們說他們在找皇室遺孤。」
「為了活命,那個孩子S了自己的父親,拿著偷來的印信冒領身份。」
「他怕極了,在他眼裡人人皆青面獠牙,要麼笑他口疾,要麼疑他身份。隻有一個小女孩不嫌棄他,拉著他躲在馬車裡,捧著一本書從頭悠悠讀到尾……慢慢地,他的結巴突然就好了,也不再害怕了。」
我隻覺得荒謬至極:「所以,你不是我親舅舅。」
我兀然意識到,我的母親她當年究竟遭受到怎樣的背棄。
阮梁王朝,行至先帝一代,子嗣單薄,隻有公主一人。
宗室裡的阮姓子弟可以被推舉到那個位置,民間尋回的阮玦身份未曾探清,也能做皇帝,唯獨阮玉不可以。
這世道對人苛責,對女人尤其是。
縱使她有超越世間大多男子的謀略和心計,可在世人眼中,她仍是皇室女、謝家婦。
當我爹也決然站在對立一面,迎阮玦為帝時,我娘徹底看清昔日兩心相許的郎君。
「明珠,你放心,孤不會害你,孤會將天下的珍寶都拿來送給你。」阮玦俯身輕吻我的眼睛,「隻要你乖乖待在這裡。」
他近乎痴迷地陷入為自己締造的幻境。
「孤隻會有你一個妻子,屆時孤和你生個孩子,把皇位還給你們阮家。」
腌臜惡心透了。
眼看著他的吻一路往下移,我低頭一口咬住阮玦搭在我臂上的手,下了狠勁,直至血肉模糊。
阮玦吃痛,抽出手後,便要給我一巴掌。
手掌懸在半空,卻遲遲未落下。
「罷了,明珠,以後你也隻有孤了。」他語氣似是憐憫。
「你把話說清楚。」我抬眸質問他。
阮玦看我一眼,背身離去。
13
雷聲大作,驟雨如注。
我強撐著站起來,在殿中找尋可以用到的物件。
可以傷人的利器都被收走,能解鎖的零碎物件一樣都沒有。
腳腕處的鎖鏈受到扯動,發出哗啦啦的聲響,很是刺耳。
我再無力氣,坐在地上,風雨沿著花窗入侵,直往我臉上拍。
明珠啊,一晃經年,你為什麼還是長公主府裡那個幼弱無力的孩子?
那時候我沒有選擇。
可現在,我想選自己的母親,我想保護她。
我縮成一團,心口密密匝匝爬滿驚惶。
叩擊窗子的聲音緩緩響了三下。
我仰頭。
一隻蒼白手掌扒住窗扇,頓了頓,然後推開。
天地晦冥,墨衣青年自雨幕中探出張冷峻的臉。
他輕盈躍入屋中,蹲伏在我身前。
「小姐,屬下在。」
此夜漫長。
我伏在謝十七背上,與他沿著暗道出宮。
謝十七道:「家主以您作餌,將長公主圍困在梧葉洲,您要快些過去,應該還來得及。」
「不是讓你走了嗎?」我悶聲問。
「小姐說,要屬下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我對你不好,總是算計你,防備你……你還要回來幫我?」
「無妨。」謝十七頭也不回,語氣輕緩,「屬下知道,在長公主府的日子,小姐過得很開心,那便足夠了。」
追兵到時,我和謝十七已經快要出城。
他將我推上馬背,輕聲囑咐道:「路上湿滑,小姐小心些,屬下很快就去找您。」
匆匆一瞥,我看著謝十七抽出腰間長劍,背身斬向風雨。
馬蹄濺起塵泥,我攥緊韁繩,任由馬兒疾馳的速度越來越快。
趕到梧葉洲外,是個清晨。
霧氣蒼茫,隱約可見無數兵戈。
我在路上憑借蕭淮的玉佩,已經與雁翎衛聯系上。
借著北越王庭最精銳的一隊力量,我得以破局,踏上梧葉洲。
這一程艱勞,我頭發蓬亂,渾身上下沾滿泥濘。
梧葉洲兩方對峙。
白衣郎君衣袂飄飄,恍如謫仙。
他看著我的狼狽模樣,輕輕搖頭,似是無奈。
「還是輸了呀……」
我隨手撿了把長劍,森寒劍尖直指我爹。
我爹笑得欣慰:「你瞧,咱們的女兒來了,一來便想要S我。」
我娘在謝憐鳶攙扶下勉力支撐著站立,應是受了重傷。
她扯了下嘴角,眼底卻不見笑意:「謝青岑,你恨我便是,不要將明珠扯進仇怨。」
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姓,我爹怔然,繼而徐徐道:「我不恨你,反而很是喜愛。」
「一開始,是想和你攜手終老,安寧一生。」
「後來……是想為你立碑築墳,待我百年之後,合葬於一處。」
愛嗎?愛,卻不能愛她的野心。
從至親夫妻到不世仇雠,有人變成瘋子,要所有人下來陪他。
「明珠不像你,她心軟,回到南梁的第二日便決然站在母親那邊。」我爹喟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長舒一口氣,對我爹道:「沒錯,爹,你教我六親不認、冷情冷性,說這樣便不會受傷。」
「可我是個人,我沒法不貪戀那些給予我的暖意。」
「今日已然是不S不休的境地,那我便來為蕭淮、為杏生,來了結這段因果。」
軍旗獵獵,徐晏之赤袍銀甲, 領著援軍趕到。
梧葉洲上,決戰一觸即發。
我執劍的手從未如此平靜過。
刺向我爹的方向時, 恰如破開不見天日的少年光陰。
白衣染血,謫仙墮凡,劍尖沒入我爹的肩胛, 他仰躺在泥地中,眼眸映著澄澈碧空。
「明珠啊,你的劍有些偏,這樣S不S人。」我爹教誨道, 聲音微弱, 卻依舊溫潤。
謝憐鳶趕來, 奪過我手裡的長劍。
「弑父這樣的罪過,不能落在小郡主身上。」
然後,一劍封喉。
鮮血濺入眉眼,血色暈染, 天地無光。
永寧十年的這場大戰,最終以大梁勝利告終。
大軍北上, 滅越國,一統天下。
阮玦的身世暴露, 成了樁市井闲談的樂事。
原來高不可攀的皇室禁宮, 也好似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次年, 長公主阮玉稱帝。
討厭這裡灰蒙蒙的天,討厭這裡寒冷的氣候。
「作(」14
我是在城牆口找到謝十七的。
滄都下了場百年不遇的大雪。
放眼望去千裡蒼茫, 萬山戴孝。
「小姐……」
聽到熟悉聲音後,我恍然側眸望去, 身後一步遠的距離,空空蕩蕩。
於是我將目光往下移。
城牆口草木灰敗,謝十七安睡於這方天地中,任由雪花紛紛揚揚, 在眼睫上覆滿冰霜。
刀劍在他身上戳了七八個口子,大片灰褐色血跡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緩緩坐下,與謝十七倚靠在一處。
風雪嗚咽著侵入四肢百骸,直至再無知覺。
「謝十七,你在這裡呀。」
我垂眸,呵出一口冷氣。
我算了算他身上的傷, 然後找到阮玦,挨個在阮玦身上還回去。
刀刃沒入皮肉的聲音令我平靜。
阮玦唇齒溢出痛苦呼聲, 俊秀臉龐擰成扭曲模樣。
「明珠……我本來不想S他的, 誰讓你命太好了,我……不甘心……憑什麼你們什麼都有——」
我補上最後一刀。
他再也不會廢話了。
安葬完謝十七, 我告別母親和憐鳶姑姑,去四方遊歷。
而後的許多年,我行過巍峨群山,莽綠草原, 在大漠細聞駝鈴聲, 於海岸看大船揚帆。
禁宮御前,我仍然可伏在母親膝畔,與她說這世間眾多風景。而這些傳達心聲的筆墨言語,化作一道道政令, 予天下福祉。
塵世千千萬萬人倥傯而過,得失離散,總是尋常。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