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我B養清冷太傅三年。
也沒捂熱他的心。
後來我主動分手,斷了音信。
再重逢,我正在街市口賣菜。
而他已成了當朝宰相,風光無兩。
聽見小女孩喊我娘的一瞬,他臉色煞白。
他問:「裝失憶好玩麼,公主殿下?」
我搖頭,擦擦衣服上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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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忘了。」
「可臣忘不了。」
01
我從沒想過會在街市口和裴度重逢。
他正為百姓送糧粥。
我心虛地低頭收菜,剛想支走驢車。
卻看見不遠處走來位神仙般的小美人。
「裴哥哥,我來遲了。」那少女笑道。
而裴度卻放下盛粥的鐵勺,正朝我伸出手。
「這位夫人,你的菜掉地了。」
我渾身一顫,把頭巾遮得更低。
誰知腳底踩了泥,轉身時險些滑倒。
裴度穩穩一扶。
「當心。」他沉聲。
語氣竟同五年前一模一樣。
那時候我性子極驕縱,興起時淋雨騎馬,雪夜出遊。
裴度表面淡淡,卻總會默然跟隨。
有時我為了逗他,故意耍些險招,就能聽見他在身後急急喊。
「公主,當心——」
我以為他愛我。
後來才明白,他有顆捂不熱的心。
禮待有加,那不過是他自幼教養。
對全天下所有女子都一樣。
心一酸,牽驢的繩竟然也松了力。
我停下腳步,聽見他身邊的長安縣丞朝少女逢迎。
「我朝第一次有公主親自賑糧,臣真真景仰。」縣丞笑眯眯。
沒成想裴度與少女皆是一滯。
「不是第一次呢。」少女撇撇嘴。
那縣丞才反應過來,驚呼:「難道是從前那位……」
「哎喲,瞧臣這記性。」他連忙作勢要抽自己嘴巴子。
「不怪縣丞。那時我也年紀尚小,隱約聽聞那一位性情刁蠻,甚至纏著裴哥哥三年奪他自由。」少女一皺鼻子,「幸好,她被父皇貶為庶民,自愧逃出京城,應是再也見不到了。」
場面一時安靜。
更襯著街市口喧嚷。
亦如我兵仰馬翻的心跳。
半晌,聽得裴度淡淡帶了聲笑:「是呢,幸好。」
02
手中驢繩在那時便下意識一用力。
可惜驢子突然犯倔,怎麼也不肯前進半步。
我咬牙拽著驢車。
少女注意到我背影,喊:「嫂嫂,要幫忙麼?」
我連忙搖頭,卻已聽見身後銀鈴響動。
那是象徵公主身份的金鳳步搖。
「裴哥哥,我們幫她一下吧,不然驢車堵在這,恐怕擁擠踩踏。」
裴度應了聲好,傾身一推。
車轱轆便又滾滾向前。
「公主如此體恤百姓,真乃我大梁之幸。」縣丞捧場。
眾人紛紛應和,朝我笑道:「小娘子,幫你推車的可是宜和公主與裴丞相,還不快去行謝禮呀。」
我隻好僵硬回身,卻並不出聲,隻躬身拜了一拜。
「這位嫂嫂怎麼一直不說話。」少女奇道。
「許是個啞巴?」縣丞說。
裴度長身玉立,比旁人都默然。
等我惶恐轉身,他才忽然說。
「等等。」
「炎炎七月,頭巾遮面,不怕中暑麼?」
他在我身後頓住,聲音如沉潭靜水。
叫人倏忽一冷。
「夫人,摘了吧。」
03
我渾身僵直。
一動不敢動。
直到人群中衝出一個尖牙利齒的聲音。
「春娘,讓你送點子菜到酒樓,怎麼這老久還不來,再偷懶,休想拿到月錢!」
那正是附近醉仙樓的老板娘段夭夭,出了名的潑辣掌櫃。
她風風火火拽我胳膊,橫眉豎目:「愣什麼呢,再不走我打你。」
百姓們見段夭夭要發火,噓聲一片,四下散開。
裴度亦並未再攔。
走遠了,我才嘆氣:「夭姐,方才多謝你。」
段夭夭說:「小事,我不過是見你與那裴相僵持著,怕他為難你。」
「聽說裴丞相看似儒雅,實際年輕時淪為貴女玩物。他如今興辦女學極其嚴格,讓那些世家女子們叫苦不迭。誰知道他是不是看中你什麼,要對你出氣?春娘,你以後千萬避著他點。」段夭夭囑咐。
我無奈點頭,心裡卻一陣澀然。
我是該避著他。
因為那纏著他,折磨他,奪他自由的貴女。
不是別人。
是我。
04
我認識裴度那會,他還是新任太傅。
太子與我一母同胞,叫阮閔。
父皇隻知酒池肉林。母後又早逝。
阮閔被寵壞,性子頑劣。
偏生裴度一來,不過三月,便叫阮閔性子大變。
我心生好奇,硬是翻牆去太師府瞧裴度真容。
那會杏花滿地。
就這一眼,叫我失魂落魄。
避暑山莊裡蟬鳴不止的夏天,我把裴度堵在牆角,嬌縱揚眉。
「我要你做我的驸馬。」
他垂了眼,隻清清冷冷替我拾起發上落蕊。
「公主戲言。」
可我非但沒有兒戲,反而當真有了B養裴度的架勢。
他喜歡江南,我一擲千金送他座園林。
聽聞他家貧,我贈他務農雙親良田百畝。
他永遠冷臉推拒。
直到朝中小人設局,害他入獄的那一天。
他清減得厲害,得知族人因他而家破。
我用權勢救他出獄,這一回,他沒再拒絕。
他陪我在那座園林裡住了三年。
我逼他為我描眉,陪我吃酒,給我寫豔詩。
旁人議論裴度失了士人風骨,攀附裙帶。
任由他承受唾沫漫天,我隻一意孤行。
我喜歡古人的詩,就由他親筆題了字。
「垂簾幾度青春老,堪鎖千年白日長。」
是為「垂簾園」。
後來我父皇荒淫無度,一朝猝S。
五皇叔擁兵繼位。
而我與弟弟阮閔在萬民聲討下被貶為庶民。
我比裴度早半月得知聖旨。
皇叔沒有趕我們走,其實也可以在宮裡繼續住著。
可我不願。
「分開吧。」我對裴度說。
「這破園子我不住了,嫌膩。」
他不置可否,甚至連表情都未變。
「好。」
我帶著弟弟遠走四海。
從此五年。
直到阮閔忽然得了重病,我才又帶他回京求醫。
卻不曾想,剛一進京,就聽見裴丞相與和宜公主的緋聞。
世人傳他二人情深意篤,好事將近。
和宜公主叫阮蓁蓁,算起來,還是我遠房表妹。
醉仙樓人來人往,我憶起往事,心下惘然。
「娘子,來兩壺燒酒。」
彼時段夭夭正有事出門,我答應幫她看店。
連忙溫好酒端去。
卻看見幾位公子正中,恰恰坐著裴度。
「天熱,麻煩再來碗冰。」他淡淡說。
05
我已卸了頭巾。
他卻神情平靜,應該沒認出我。
心下頓時松口氣。
「聽說醉仙樓的刨冰是京城一絕,咱們也都嘗嘗。」一少年笑道。
「冰盆在櫃臺旁,不知貴客們口味,還請各位隨我來調制。」我說。
眾人笑語離席,裴度殿後。
我垂眸,亦步亦趨。
他忽而一頓,回身。
「原來娘子不啞。」
我一愣。
彼時黃梨木桌上青瓷盆裡碩大冰山,數碗新鮮瓜果分列其旁。
眾人嘖嘖稱奇,蜂擁挑選。
裴度站在眾人之外,請我幫他調配。
滿堂喧嚷中,他忽然低聲:「春娘。」
我手一抖,紅糖就滴在地上。
「在鬧市口恍惚聽得這二字,沒想到當真是你名字。」
他嘴角帶了笑,眼裡卻殊無笑意。
「市井百姓,诨名罷了。」我搖頭。
那一碗刨冰被我熟練點綴粉櫻綠荷,宛如雪融春景,十分姣豔。
遞到他手中時,引眾人圍觀,嘖嘖稱贊。
忽然有人說:「哎,裴相帶我們走大老遠來這醉仙樓,莫非就為了得一碗美人冰吧?」
眾人哄笑,罵那人胡說八道沒有正形。
裴度卻不駁。
也不應。
隻淡漠望著我。
隱隱有幾人瞅見局面不對,各自噤聲。
冰扇涼風幽幽中,我見裴度已然張口。
可還未等他出聲,不遠處一個小女孩忽然朝我奔來。
「娘——」
06
央央長得粉團一般,撲進我懷裡撒嬌。
「叔叔哥哥們,我娘調的刨冰好吃吧?」
大家見我已有女兒,不再戲謔,當下散開。
唯有裴度站在原地。
額間隱隱起了青筋。
我摟著央央行禮:「還有事忙,恕不作陪。」
還未等我跨過後院門檻,他終於忍不住變了臉色。
寬大衣袖直接攔我去路。
如我當年堵他在牆角那樣。
「裝失憶,好玩麼,公主殿下?」他冷笑。
下一秒,他忽然欺身錮住我的腕。
竟叫我動彈不得。
我眼見他神色大變,全然不復君子儀態。
這不像他。
07
央央被嚇得縮到一角。
我沉聲:「別嚇到孩子。」
裴度一怔,立刻松了手。
卻不肯抽身。
「叔叔和你娘談些事,沒有吵架。」他安撫。
央央怯怯點頭,見裴度從腰上卸下塊玉珏:「這個給你玩,你幾歲了呀?」
「四歲多。」她軟糯道,隨即跑去大堂。
等她遠去,裴度才倏忽開口。
「原來當年一走了之,竟然還腹中帶子。」他語氣讓人不寒而慄。
「你想多了。」我勸。
「還是喜歡耍我玩,是麼?」裴度咬牙,「阮今禾,你當年隻字不提聖旨,隻管騙我說什麼園子住膩了,從此天涯路遠,杳無音信。」
「逃就逃了,為什麼還回來?」他盯著我。
「後悔了?還是,走投無路了?」他冷笑。
我無話可說,眼看他愈逼愈近。
耳邊忽然傳來銀鈴輕響。
「聽幾位士大夫說裴哥哥在酒樓被絆住了腳,原來是遇上了故人啊。」阮蓁蓁笑得好整以暇。
「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一次鼎鼎大名的嘉柔公主。」她望我。
「養孩子挺費錢的吧,都得到街市口撿菜了。」
「我看你女兒在玩那枚裴哥哥常帶的玉珏,」她拿下手上玉環,拋給我,「那不如珏環成雙,就作為我們送你的好彩頭。」
我望了一眼,搖頭。
「多謝貴人們心意,不過我夫君養得起我和女兒。」
餘光裡,裴度面色陡然煞白。
08
我並未撒謊。
那一身玄衣、氣宇軒昂的金吾衛姓霍名終鷹,我與他拜過堂。
他來酒樓接我時,裴度臉都青了。
「快跟我來,春娘。」霍終鷹不顧眾人目光,急急拉走我。
路上,他說:「你弟弟!不行了。」
我發了瘋般往四方巷的家跑。
還未走近,就看見段夭夭哭紅了眼。
「春娘,我路過你家,看見阿閔那孩子吐了一地的血。」
請來的大夫說弟弟油盡燈枯,可我不肯放棄。
卻又無財無權,尋不來當朝最好的太醫。
聽巷子裡老人說,女子若無路可求,可去女學的福仁堂,那兒或有貴人相助。
酷暑裡,我便敲開福仁堂的門。
「來報名?還是找人?」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的女官問我。
「我想求你們替我請太醫,救我弟弟的命。」
「女學教書育人,不負責救命。」女官搖頭。
「我可以立欠條,多少債我都會還,我弟弟快S了。」我哀求。
女官不耐煩嘆氣。
「罷了,你進來寫個祈願吧。若有貴族小姐們翻看願牌,興許肯幫。」她又說,「不過,前面排隊祈願的有好幾千人,估計難等。」
我感激不盡,隨她進堂,卻在跨過門檻的一瞬。
忽然渾身冰涼。
這裡的回廊、花草、假山石。
竟和那座我與裴度曾廝守三年的垂簾園,一模一樣。
09
女官引我到祈願房。
房中果然羅列數千塊天下女子寫的願牌。
我寫下自己的姓名祈願,交給女官。
每天黃昏,願牌將隨機送入沐學的小姐們手中。
我感恩女官垂憐,贈她一兩銀。
走至牆根,卻聽得她和旁人調笑:「這點碎銀也好意思求人辦事。」
「不如去給她弟弟買口棺材。」
「怕是買不起喲,隻能一卷草席裹屍。」旁人回。
啪的一聲,是她們將我的願牌隨意丟進溝渠。
我渾身抖得厲害,剛要衝過去。
卻見一襲月白衣衫。
下一瞬,願牌竟穩穩落入裴度掌中。
「家住四方巷春娘,求太醫救胞弟一命,事關情急,願傾家奉財。」
他緩緩讀出聲。
女官們不知他忽然到訪,嚇得匍匐跪地。
而我漲得臉頰發紫,SS咬牙。
「請裴相將願牌還我。」
他不動,亦不出聲。
片刻,他忽然扔了牌子。
「你幹什麼!」
我不顧一切撲過去撿,卻被他猛地拽入懷中。
眼見願牌字跡模糊,我霎時間淚如泉湧。
「這是最後一絲希望,阿閔他快S了......」
「不用寫了。」他說。
「我來還你的願。」
福仁堂口等候的車夫目瞪口呆,看著裴度奪了他的馬。
漢白玉磚反射日光如曜,刺得人睜不開眼。
一路風聲呼嘯。裴度將我拉上馬背,疾馳往太醫院。
骎骎嘶鳴,如同泣血。
那一天他護著我,尋來全皇城最好的太醫。
10
三日後傍晚,阮閔轉危為安。
小小的四方巷擠得水泄不通。街坊們驚愕問我如何尋來神醫。
我隻以病人要靜養為由,一概不見外客。
樸素陋榻上,阮閔像是猜到什麼,咳了咳。
「姐,是裴丞相幫的忙對麼?」
一旁幫忙照料的段夭夭和霍終鷹聽聞俱是一怔。
央央仰起頭,天真:「娘,裴丞相就是那位送我玉珏的叔叔嗎?」
幾目相對,我竟無語凝噎。
悄悄把沉重錦袋揣進袖,我說:「我有事出去一趟。」
霍終鷹薄唇緊抿,眼看要追我出門,卻被段夭夭一攔。
「讓她自己去吧。人情債,不還心不安。」
走到裴府,叩下門環的那瞬,我心裡狠狠一酸。
段夭夭說的沒錯。人情債,自古世間最難還。
從前,裴度無功受惠時,大抵更勝這般煎熬。
可惜我當年不懂。
跟裴度行禮時,他正讀一本詩集。
我垂了眼,雙手把錦袋奉上。
裡面裝著五年來所有的積蓄。
裴度打開錦袋瞅一眼,隨即丟在桌上。
「阮今禾,你想幹什麼?」他質問。
「求太醫救命,奉傾家之財,這是承諾。」我見他眉梢隱隱怒氣,便補充,「雖然微薄,但我會努力繼續積攢。」
他好像更怒了,直接走到我面前。
「我救我女兒的舅舅,是份內事,為什麼要拿你的錢?」




